第10章 不见不散
“唉!”
这声叹气来的幽怨悠长,中气十足,颇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意思。
第三十九声,荀柔止从题海中抬头,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是董冉今天叹的第三十九声气。
她被吵得实在受不了,抬手捅了捅坐在前面的董冉。
“还没有找到人报名”
董冉转过身来,露出胖嘟嘟圆乎乎的一张苹果脸。此时这张苹果脸上两条眉毛都耷拉下来,有些愁眉苦脸。
她没回答,手中的报名表在桌面上一抽,答案已在不言之中。
董冉对报名结果不乐观,这一抽尚不能排解她心中的苦闷,忍不住冲荀柔止摆手抱怨道,“你还不知道咱们班的这些人。”
董冉是十三班的体育课代表,正在为马上召开的运动会招兵买马。
可惜,十三班的同学不少,董冉却招不到兵也买不到马,原因只有一个:十三班的学生都不热爱体育运动。
曾经有人在学校的论坛里票选过广华最受欢迎的学生活动,音乐节、戏剧节、和篮球赛,排名不相上下,打得不可开交,唯独运动会,每次都以绝对的优势“高居”榜尾。
“实在不行,就按往年的规矩办。”
董冉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准备挨骂。
所谓往年的规矩,就是指十三班默认的规则:体育活动按学号轮。董冉怕挨骂,还是本着活动自愿的原则,不想太强迫大家,才沦落到现在找不到人参赛的地步。
荀柔止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董冉看荀柔止挑眉,愁眉苦脸突然一扫而空,眼睛滴溜溜的转,对着荀柔止露出一副贼兮兮推销式的笑容,像是黄鼠狼看见了大肥鸡。
“阿柔,这是今年秋季运动会的报名表。嘿嘿嘿。”董冉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此时这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盯着她。
意思不言而喻,好姐妹,请多多益善。
荀柔止心领神会,无奈一笑,手指一圈,冲着董冉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笔低头,按照往年的经验提笔勾了相对比较轻松的两个:女子跳高和女子跳远。
这倒不是她不讲义气,而是因为,班里大多数项目最后都会由她来参加。
秋季运动会,对于其他同学来说是个从繁忙的学业中放松的好机会,对于荀柔止来说,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
十三班的传统是按学号轮流参加体育活动,这就为荀柔止提供了充足的商机。被抽中的人报好名,到比赛之前以身体不舒服为名替换她这个替补上去,她们出钱买清闲,她出力赚钱,双赢。
荀柔止其实从小就不擅长体育运动,但是,生活所迫,这些年体育越练越好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适应环境的动物。
填完报名表,荀柔止抬头向窗外看去——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确实是个开运动会的好季节。
华国曾经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写过“八月天高风怒号”的千古名句,但在荀柔止眼中,秋天的天反而是一年四季中离人最近的。
天空似乎就笼在人的头顶上,只需要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那片格外蓝的苍穹,在秋天,人与天的距离并不遥远。
无论是在哪一所高中,哪一场运动会,都伴随着一首四二拍的音乐节奏而开场,这是荀柔止知道为数不多的音乐之一,叫做《运动员进行曲》。
进行曲气势昂扬,闻者无不欢欣鼓舞,但荀柔止天生缺少感性的那根筋,蔫头蔫脑地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的人群里一阵骚乱,荀柔止漫不经心地抬头,看见了季尧。尽管她近日总是躲着他,但是今天她还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他。
季尧正作为国旗班的领队,扛着旗走在所有队伍的最前端。肩上扛的红旗风情摇曳,脚下踩的绿茵不动如山,中间夹着动静皆宜的他。
荀柔止说过季尧身上有自然的味道,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处风景。
今日的季尧没有平日里松垮随意的样子,难得正经起来。他后背绷直,行走如松,礼宾式制服下包裹着宽厚的肩膀和挺阔的胸膛,卡口白腰带下束着劲瘦的腰身,再往下,是一双中长黑靴,黑靴里两条修长有力的腿。
帽檐扣住了他粉红色的头发,荀柔止这才注意到少年眉宇间有一种隐藏极深的凛冽。季尧的五官乍一看似乎有些未长开的秀气,但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五官组合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不是娇柔,而是一种十分符合华国人审美的正气。
荀柔止当初对季尧一见钟情时以为自己的审美就是秀气的脸,现在发现和秀气没什么关系,她就是单纯的喜欢他。他长什么样子,她的审美就什么样子。
无论承不承认,有些人在人群里多看一眼,就能反反复复地心动一辈子。
开幕式结束后,先开始比赛的都是男生的项目,荀柔止暂时闲了下来。
十三班的看台位置在d区16排,属于背阳的一面,刚坐在那儿时还很凉爽,坐久了就开始阴冷。
她干脆趁着林老师不注意,弓着身子偷溜到阳面晒太阳。
林老师全名叫做林芹悦,是荀柔止升高三之后新换的班主任。
高文芳教学出色,刚开学就被派去了南城交流经验,回来之后估计就能再往上晋升,荀柔止很替她老师感到开心。
这位林老师在教学上很有想法,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为人胆小怕事、怕担责任,办事一板一眼,领导让十三班坐第16排她就不敢让学生多挪一个位置到17排。
这才有了荀柔止偷偷溜走的一幕。
荀柔止为自己找了太阳最大最充足的地方,把整个人都横担在栏杆上,像是一床年久受潮的被子展开铺平了晒得暖烘烘、懒洋洋。
“再晒就要烧着喽。”
有人坐在了她身边,正在她后脖颈上扇冷风。
不用抬头,荀柔止也知道是谁在作怪。除了季尧,没人一天天堵着她。不过现在她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懒得躲着他。
其实荀柔止这次还真误会了季尧。他和陈尔东他们几个人躲在这儿偷懒,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季尧已经在暗中看着荀柔止乐了半天,她翘着脚,像一只饱餐之后出来晒太阳的小猫咪,他都怀疑如果他再晚喊她一会儿,她就要悠闲地呼噜噜起来。
荀柔止对他爱搭不理,季尧转过身来悄悄地给旁边站着的陈尔东使眼色。
陈尔东意会,赶紧找了个话题,“那个……下个月去云城游学你去吗,阿…荀同学。”
陈尔东本来想学着荀柔止班上的女同学叫她阿柔,还没叫出口,就感觉季尧再一旁飞过来的眼刀像是要杀人,赶紧换了个称呼。
荀柔止听到一边还有其他人在,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不去。”
她从栏杆上翻下来,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说完就径直离开。
季尧一边朝工具人陈尔东挥挥手示意他先走,一边跑过去追上荀柔止。
刚才陈尔东吸过烟,烟味沾到了季尧身上,现在离得近了,他身上的烟草味儿散过来,荀柔止不喜欢这个味道,小幅度地往后退了退。
季尧留意到荀柔止的动作,一下子反应过来,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好意思,熏到你了。”
季尧后退了一步,荀柔止对他的好感度反倒上升了几分,她讨厌烟味儿,也讨厌别人离她太近。
他是个很有眼色也很会拿捏分寸的人,这也是他前前后后“偶遇”了她这么多次她却对他反感不起来的原因。
季尧每次都能和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让人感到冒犯,也不过分亲昵,进退合宜,风度绝佳。
“为什么不去这次去安城的时间刚好可以看到云海,千万里放眼过去都是流动的云霞。”
荀柔止的脚步一顿,安城的云海确实漂亮。
最重要的是,她小的时候一家人曾经一起去看过一次,也是在那片山顶上,她发现了星空的美,跟妈妈说她以后要研究小星星。
季尧不知道这些往事,见荀柔止停下脚步,便以为她动心了。脸上收不住笑意,喜上眉梢,“心动了是不是不见不散,荀柔止。”
“再说吧。”
荀柔止留下一句摸凌两可的话。
她既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就像她和他的关系,她既没说喜欢,也没说讨厌。
季尧眉梢微扬,黑沉沉的眸子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那他就默认她要去,也默认她喜欢。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早晚有一天,她会喜欢他。
季尧不是流氓恶霸,也不是普信男,他之所以愿意一次两次上赶着“偶遇”荀柔止是因为,他感觉得到,荀柔止也有些喜欢他。他和她之间,两情相悦目前还算不上,一厢情愿却也不见得。
他们之间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角力赛。
季尧肯定,自己一定会赢。
赛程第二天,荀柔止在去四百米检录的路上看见了季尧,季尧在准备男子组的百米决赛。
枪响,起跑,冲刺,领先。少年如风,轻轻掠过她的心头。
冠军毫不意外是他。
他总是这样,玩得好,学得也好,任何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起来。
季尧和他班里的同学抱在一起欢呼,于是荀柔止也跟着笑。
笑什么呢?
不知道。
他笑,于是她也笑。都怪季尧长得太符合她的审美,搞得喜欢他的皮囊好像成了她与生俱来的一种无法遏制的生理本能。
季尧也看见了她,兴奋地朝她挥挥手,不知道跟同学说了些什么,过一会儿就朝她跑过来。
他跑得太快,身上粘号码牌的胶带没完全剪掉,此时散开,像是在身后长了一条透明的大尾巴,看着实在滑稽。
荀柔止先是被他逗笑,慢慢却笑不出来。此时的季尧像一只义无反顾奔向她的大狗,眼睛亮闪闪,眸子里只装了她一个人。
荀柔止后知后觉季尧的企图是什么。
更糟糕的是,他好像已经快得手了。她不仅仅喜欢他的皮囊,她好像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少年如风,可她偏偏是逆风而跑的人。她喜欢他,但她不该喜欢他,从小到大,所有她喜欢的东西都不长久。
“荀柔止。”
他叫她。挠着头冲她笑,理好的发被风吹散,碎发垂下一缕,被风吹着舞来舞去,最后又落在他的眼前,风也在描摹他。
季尧远远就看见荀柔止冲着这边笑,人群中他总是能一眼就发现她。
她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样专注、温柔甚至带点纵容的神情,他忍不住地就想奔向她,到了她面前,好像也没什么想跟她说的,就是想叫叫她。
情潮暗涌,讲什么都怕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