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讨厌你!”
随着即将到来的暑假，荀柔止的高二悄悄步入尾声。
放假前，她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荀柔止的班主任姓高，大名叫做高文芳，今年已经四十有二，长着一张对于女性来说相对严肃的方脸，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更添了端庄大方的气质。
她的脸上生着两弯黛色的眉，平时这两弯眉头总是紧紧皱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眉尾扬起，如一把锋利的剑。
高文芳见荀柔止进门，嘴角立时弯起，面上也带了几分柔软的笑意。这一笑，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扬起的眉尾随之平缓下去，春风化雨，利剑成鞭。教鞭挥动，教育着她的学生勤勉学习，中正持身，一贯板着的阎王脸上也带添几分柔和的色彩，显出几分慈爱本色来。
“柔止，你来了。”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旁的老师都去吃午饭，办公室里只有高文芳和荀柔止两个人。
高文芳朝荀柔止招招手，伸手抽出旁边空闲下的座椅，拍了拍椅面，“坐这儿。”一副要和荀柔止促膝长谈的架势。
荀柔止是拎着暖水壶进来的。
二教的饮水机有点儿问题，总是烧不开水，高文芳又是个没有水杯讲不了课的老师，这个暖水壶是荀柔止特意为她准备的，一天三壶水，都是她趁着课间跑到一教接的。
荀柔止把这只暖水壶和壶中的水，也同旧自行车一样称作“投资”。毫无疑问，这笔投资她稳赚不赔，全班七十多个学生，高文芳最看重、最关心的就是她。
她将高文芳的杯子里倒满水，向杯中加了几颗下火的苦丁茶，才开口说话。
“您找我？”
荀柔止没坐，只虚倚着椅子背儿，头微微向高文芳的方向倾斜，一副聆听“圣训”的样子。
她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惧怕高文芳，在她心里，对高老师的尊敬远超惧怕。如果当初没有高老师去岩城招生，她现在早就进厂打工了。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假期的学习你也要抓紧。暑假你什么计划？打算去哪儿？”
作为班主任，高文芳细心地关注班里的每一位学生，荀柔止作为她的得意门生，她对她的关注比旁人更多些。
荀柔止没说话。
高文芳也不急，随手从办公桌上摞着的厚厚一摞作业里抽出一本，拿起红笔批改起来。她给荀柔止留足了思考时间。
荀柔止一边帮她整理被参考书和试卷摆满的办公桌，一边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她。
高文芳抬手判了两本作业，荀柔止这才斟酌着出声。
“我……”舅舅叫她顶门立户，将她赶出家门，如今她的处境实在是尴尬。暑假，她其实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老师家里有个女儿，今年刚上初一，以前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今年也不知道是到了青春期还是怎么的，叛逆得不得了，对学□□是不上心。不如你暑假就住到老师家来，有空辅导辅导她？”
荀柔止的家庭情况高文芳一清二楚，她刚刚入学时，高文芳就特别关注过她，这些年更是对她多有照拂。她早就料到荀柔止今年暑假无处可去，现在见她闪烁其词，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这是她思前想后很久才决定的解决方案。本来高文芳想让荀柔止直接住到她家去，可是怕伤到她的自尊心，这才有“补习”一说。
“谢谢高老师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荀柔止心里清楚，高文芳自己就是老师，她女儿根本用不到别人辅导，高老师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她找一个容身之所。
对于高文芳的善意，荀柔止深深感激着。师恩母爱，她幼年丧母，高文芳就像是她母亲一样的存在。她理解高老师的良苦用心，却没什么能报答给她的，只有单薄的承诺，一定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高文芳点点头，“你明白我的用意便好。马上就要高三，你不比那些聪明孩子，也不像班里的其他同学有家里的帮助，就更要加倍的努力，考到理想的大学去，将来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她说话的语气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冷硬，但这几句话确实恳切。她是真的喜欢荀柔止这个学生，才愿意这么掏心掏肺地讲话。
其实高文芳心里知道，荀柔止是班上最用功的孩子，也是她教书这么多年见过的少有的肯吃苦的孩子，她正是看中她这一点，才愿意三番两次地帮她。
高文芳从教以来也见过几个天才，这些天才往往都仗着自己的天赋气大心高而恃才傲物，对知识缺少敬畏之心。他们中的有些人最后达到了世俗上的功成名就，却依然让人尊重不起来。
天赋是上天的偏爱，或许会让普通人羡慕，但被偏爱的往往不够珍惜，这就更需要克制自己。像荀柔止这种稍有天赋却不恃才傲物反而诚惶诚恐，更加脚踏实地的学生才更对高文芳的胃口。
荀柔止不在意高文芳的冷硬。她了解高老师，她就是这样的人，嘴硬心软，施了恩，却从来不肯让人记她的情。
荀柔止自己默默记在心里就是了。
直到荀柔止跟着高文芳回了家，她才意识到，高老师也不一定是单纯的施恩，高家也许真的需要她。
眼前的女孩儿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脖子上带着两三条金属饰品，其中一个饰品上坠着夸张的骷髅头，摇摇晃晃地吊在胸前，和手上戴着的黑金色戒指遥相呼应，脸上画着堪称浓墨重彩的妆容，厚厚的眼影和粗长的眼线让荀柔止看不清她原本的样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荀柔止打死也不相信这是高老师的女儿。
但是细想之下，似乎又很合理。高老师这样严肃的人似乎就应该有高欣欣这样一个叛逆的女儿。
高文芳在和高欣欣讲补习的事，女孩儿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爱搭不理。
荀柔止的思绪渐渐飘远，飘到一件和眼前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上：如果她妈妈活着的话，她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喂，我不同意你做我的补习老师，你可以走了。”高欣欣手里忙着打游戏，从荀柔止进门就没抬头正眼看过她，一直从屏幕后边用眼遛荀柔止。
高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只剩下她和高欣欣两个人在屋里。
“是高老师叫我来的，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荀柔止意识到高欣欣恐怕是个难啃的骨头，故意装得漫不经心，转过身随意找了地方坐下。
她坐的地方刚好有一本高欣欣的作业，荀柔止顺手拿到手里翻了翻。
“你放下！说你呢，你给我放下！”
荀柔止对高欣欣的话置若罔闻，高欣欣越是让她放下她越是看得起劲儿，一页一页翻过去，嘴里还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对高欣欣的成绩感到心焦。
“我讨厌你!”
这句话是消了音的，短短的四个字里让高欣欣插了很多荀柔止听都没听过的脏话。
高欣欣企图以这种疯狂的谩骂吓退荀柔止这个不速之客，让她知难而退，但是当她的余光注意到荀柔止连动都没动一下的时候，高欣欣突然有点儿害怕。
这个老师和之前她妈妈之前找的那些老师不太一样。
于是高欣欣抄起一个抱枕扔向荀柔止的方向，为这场她自己一个人的表演按下了暂停键。
荀柔止慢条斯理地伸手接住空中飞来的抱枕，选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拿过来垫在腰后，她拱着手向高欣欣道谢，又说，“可惜你赶不走我。”
荀柔止话音尚且未落，高欣欣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我要告诉我爸爸哇哇哇哇。”
高欣欣一哭，荀柔止反而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高欣欣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难缠，她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哪怕高欣欣看上去像一个混迹社会多年的不良青年，但实际上她依然只是一个刚上初中的熊孩子。
“十三岁还哭鼻子呀”，荀柔止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语气温和而耐心，“别哭了，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了礼物，你看，明星签名。”
之前有个十八线的小明星雇人排队找自己要签名，荀柔止没事的时候打过这份工。她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正好拿来送给高欣欣。
高欣欣一听有明星签名，立刻抬起头来，也不掉眼泪了，看向荀柔止的目光炯炯有神。
“是谁的？”
她边说，边起身向荀柔止扑来。
高欣欣是一个狂热的娱乐爱好者，号称全网最博爱的粉丝。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是明星就没有她不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明星？”
“高老师说的。”
高文芳没和荀柔止说过，但荀柔止注意到高文芳的微信头像每天换一个明星，高老师自己连朋友圈都没发过，肯定不会频繁地更改头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高欣欣喜欢。
“你别哄我，我妈不可能跟你说这些。”
高欣欣已经打开了礼品袋，拿出了里边的签名照。
“韩彬？没听说过啊。不过长得还挺帅的，应该能火吧。”
荀柔止看高欣欣被哄得差不多了，拿起作业本准备进入正题。
“高老师让我今天先讲指数幂运算。”
“高老师，高老师，你从进门开始就没有一句话离开过她。你到底是我的老师还是她的老师？她什么时候能像关心你们这些学生一样关心我，你再来讲指数幂运算也不迟。”
荀柔止的话触到了高欣欣的逆鳞，小姑娘瘪着嘴不太高兴，看着像一只火烈鸟，但也没有像刚进门时那样激烈反抗，反而走到书桌前收拾了被摆得乱七八糟的桌面，示意荀柔止过来桌边坐。
谁让她刚刚收了荀柔止的礼物，拿人手短呢。
荀柔止心里一琢磨就知道高欣欣是怎么回事，说道，“高老师就是关心你才让我来辅导你。”
高欣欣撇了撇嘴，“关心我怎么不自己辅导我。”
“我的家庭比较困难。高老师是为了帮助我才让我来辅导你，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开学我就要流落街头了。真的，我发誓。”
荀柔止观察到高欣欣的态度有所松动，干脆用了平时最不屑使用的烂招数，狠狠揭起自己的伤疤，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卖起惨来。
高欣欣外强中干，看着蛮不讲理实际心地很善良，她一定会同意她留下来。
果不其然。
“算了，算了，你就留在我家吧。大不了我去找我爸爸。”
高欣欣一听荀柔止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沦落到了要靠打工来养活自己的地步，心里不落忍，不再提让她走的事儿。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荀柔止对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先后使用了先声夺人、声东击西、欲迎还拒等连环妙计，才为自己图谋了一个短暂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