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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弹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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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柔止坐在开往岩城的长途车上,嘴角上还带着刚才逗弄季尧的笑意。

    父母过早去世,荀柔止无所依傍,孤身一人辗转在各处讨生活,最擅长的就是不着痕迹的讨好。

    在荀柔止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座矗立的山峰,有血缘关系的人天生亲近,一出生就在山顶,而其他疏远的人则依据亲疏分布在山腰和山底,亲疏有别,爱有等级。

    如果想要别人对你亲近,就需要去细心谋划,时时经营。

    她是这样的处事方法,荀柔止自然不相信别人会对她有无缘无故的好感。季尧最近在她身边出现的频率很高,而且他对她的善意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对她有什么图谋?

    长途车开往暮色,天渐渐由明转暗,荀柔止活泛的一颗心也在颠簸中逐渐平静下来。

    嘴角的笑意收敛,荀柔止端正神色,她心里明白,逗弄季尧实在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今天是她过于放纵。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应该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其实荀柔止和季尧之前是见过面的,一年半以前,她来广华读书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季尧。

    那时候他还是一头中规中矩的黑色短发。

    荀柔止也这样坐着长途车,从岩城的不知名小镇到北城的知名中学来。

    那是父母死后,她第一次回到北城。

    北城发展飞速,已经找不到半点儿她记忆中的样子。

    荀柔止披星戴月远路而来,载着一身的风尘和倦意,手中拎着大包,背上背着小包,除了狼狈还是狼狈。

    表姐给她装苹果的袋子下车时被划了一个口子,走到校门口时,终于支撑不住宣布了罢工。

    里面的苹果咕噜噜掉了出来。

    荀柔止赶忙放下手中的行李低头去捡。

    她心里是不愿意带着这些苹果的,对于她来说,这些额外的重量远超她的负荷,增加了她在路上的负担,但表姐也是一番好意,她在舅舅家已经打扰太多,不好意思在这种小事上再起争执。

    苹果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捡起。那苹果本来还有些青绿,但在这样一双手上,竟然也变得好看起来。

    荀柔止抬头,看见了季尧。

    风大,卷起云,卷起头发,耳边不知道是谁在放歌,放到似苦非甜之间,抬头看见了他。

    怦怦。

    讲不清是风动,还是心动。

    荀柔止只觉得心头让人炸响了一朵烟花,烟花七色斑斓,绚烂夺目,震得她耳边都响起了嗡嗡的耳鸣声。

    她不是一个为色所迷的人,只是季尧长得实在符合她的心意,多一分过于粗野,少一分又难□□于虚浮。

    不多不少,刚好是她喜欢的模样。

    荀柔止以为那一瞬的心动可以永恒。

    直到她第二次见到他。

    在广华后面的小巷子里,她被柳文璐几个人按在地上暴打,季尧路过了她。

    也许本来就不应该期盼,她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没有任何理由救她,可被他放弃的时候,荀柔止也放弃了他。

    荀柔止把这种放弃戏称为尊严,人的一生中也许会遇到爱情,也许不会,但对于荀柔止而言,尊严是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她那时候实在过于狼狈,又对自己太严苛,于是对于季尧,难免迁怒起来。

    后来体检检查出她营养不良,荀柔止想,自己应当是错把耳鸣当心动了。

    荀柔止初到广华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岩城还算优异的成绩到了广华中学根本算不上什么,全年级四千多人,她经常吊车尾。

    由于排斥社交,荀柔止在学校里表现得像一个异类,同学对她虽然客气,但再多也就没有了。

    一开始荀柔止还试图融入集体,可后来发生的校园暴力让她彻底死了心。

    季尧会喜欢她,荀柔止想也没敢想过。当初在巷子里,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他又有什么可喜欢她的,说不准是小说里讲得那样,他和狐朋狗友打了赌,要拿她来做笑话。

    想到这里,荀柔止心里哂笑,索性也不再去深想,睡意迷蒙,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长途车已经到站。

    车站离舅舅家还有一段距离,舅舅家住在一个叫山石沟的地方。山石沟村村如其名,位于一个小山沟里,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石头矿。

    村子里一天只有两班车,上午十一点一趟,下午六点一趟。荀柔止到的时间很巧,刚好可以赶上上午十一点的那一趟车。开车的是村子里的熟人,没收荀柔止的票钱。十五个小时的跋涉,荀柔止终于到达目的地。

    舅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门口迎她。

    荀柔止走到门口,只觉得家里分外安静萧索。

    她按下心头不好的想法,故意比平日里的声音高了几分,向厨房喊道,“舅妈,我回来啦。”

    没有一个人回应。

    家里没人。

    荀柔止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做好了午饭才等回来舅舅,却仍然不见舅妈。

    舅舅刚刚是骑着摩托车去镇上接表姐和表弟放学的,镇上的学校要额外多上半天课。

    三个人回了家和荀柔止打过招呼,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晚饭。

    晚饭,也在沉默中咀嚼。

    直到舅舅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他拿起了手边的白酒,说是要敬她一杯。

    敬她什么呢?

    荀柔止又想起中考完那次谈话来,那时的舅舅也是这样一副愧疚的神态。

    正琢磨着,舅舅开口了。

    “娃儿,你今年多大了?”

    没等荀柔止回答,舅舅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十七岁。也到了顶门立户的年龄嘞。”

    荀柔止心头已经明白了,却还是装着糊涂,她不想和舅舅撕破脸,舅舅要赶她走,她实在无处可去。她伸出筷子给舅舅碗里夹了一口菜,想把这句话敷衍过去,“十七岁还小嘞。”

    “你娃从小就聪明,非得要舅舅把话说开,谁都没有退路?”

    是问句,但是不用她回答,舅舅又接着说:“有句老话,叫各家自扫门前雪……”

    他醉意上头,将桌子捶得咚咚作响,双颊酡红,双眼似睁非睁,似一头困在笼中老迈的兽,过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还是问荀柔止,“你晓得不?”

    曾经用宽厚的手掌将她举过头顶,给她避身之处的,是他;现在要赶她出家门的,也是他。

    可笑她自诩最会讨好人,原来再会讨好,她也成不了家里的人。她把这里当家,但是对于这个家,她什么也不是。

    荀柔止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她真是在舅舅家待得太安稳,丧失了警惕性,才落到今天的下场,她怎么能忘了以前在各个亲戚家流窜的日子呢?连最无私的人也会自私,人就是这样的矛盾。

    酒气蒸腾间,荀柔止看见舅舅头上花白的发和眉间深深的沟壑,最终还是心软妥协。她接过酒杯,一口将杯中的残酒闷尽,心头火辣辣的疼,“都听您的,舅舅。”

    荀柔止喝了酒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表姐留她,让她好歹在这儿过一夜,天亮了再走。荀柔止没听,一夜也不想再多待。表姐拧不过她,只好找了最厚的一件衣服给她。

    出来时,舅舅还在桌子上抱着头痛哭,像一头嚎叫的老驴。

    从始至终,荀柔止没问过舅舅为什么要赶她走,临走时,表姐给了她答案。

    表姐说,舅舅半个月前出去跟人喝酒,回来时骑摩托车撞了人,对方要求索赔八十万,家里实在凑不出来,舅妈和他离婚了,现在就剩他一个人拉着这个家。

    “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总有一个解决办法,你就只管好好读书。你也别听我爸的,家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有我在,这儿就有你一个家。”

    这是临走前,表姐跟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荀柔止没什么可报答给她的,摸了摸兜,兜里还有四百七十五块钱,是她这个学期的饭钱。走的时候,她带走了七十五块,留了四百给表姐。

    荀柔止出来的晚,勉强赶上了去镇上的班车,却赶不上回北城的长途车。她舍不得用钱住店,不然下半个月就吃不上饭。

    长途客站是今年岩城刚建好的,设施还不完善,售票大厅外的路灯还没装好,只有一个杆子空空地立着,整个厅外都黑漆漆一片,像是被打翻了墨盒。

    墨汁泞成一团团,焦、浓、重、淡、清,各有各的黑。

    荀柔止不知道怎么想到了以前看过的恐怖故事,上一秒害怕浓的黑里飘出一个狰狞的脸,下一秒恐惧淡的黑里走出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半个人影也见不到。不过见不到人害怕,见到了人恐怕更害怕,她总觉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怀好意。

    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跑过了那片黑,荀柔止一路飞奔进售票大厅。她在售票大厅里为自己挑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顶灯十分明亮,照得地板都已经反光。

    手机打来一个陌生来电,荀柔止没有接,她把表姐给她的厚衣服披在身上,闭着眼准备睡觉。

    电话那端的人却并没有放弃,又打了回来。

    荀柔止挂掉,过了一会儿又响,她被吵得没有办法,无奈接起电话。

    “荀柔止,猜猜我是谁?”

    是季尧。

    “是不是没想到我会给你打电话。你到家了没有,代我给伯父伯母问好。”季尧没留给荀柔止回话的时间,已经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他不回答,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臭屁。

    “我是谁找一个电话还不是易如反掌?”

    也许是今夜过于孤独,荀柔止并没有觉得季尧聒噪,甚至短暂地在心里原谅了他曾经对她的放弃。

    他这个人运气很好,总是像他长得那样,来的刚刚好,不早也不晚,总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这通电话打到了很晚,季尧是交流的主力军,荀柔止没怎么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电话的最后,也许是季尧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对她太过耐心,荀柔止放纵自己越过了界,说了不该说的委屈,她说,“季尧,天好冷,我睡不着。”

    电话那边没有回复,只有走动间衣料摩挲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摩挲声也听不见了,今晚的夜对于荀柔止来说实在过于寂静。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荀柔止以为这通电话就要以此为终止的时候,听筒里突然传来了钢琴试音的声音。

    季尧终于又开口说话。

    “睡不着就来当我的听众吧。”

    跳跃的音符从电话的那端传来,是季尧弹给她的钢琴曲。

    荀柔止不是一个合格的听众,她不懂鉴赏音乐的术语,甚至不知道什么是c大调什么是g大调,她只觉得季尧的琴声欢快热闹得和她不像是在一个世界里,但是这种欢快和热闹又因为季尧和她短暂地联通。

    积攒了一天的委屈和愤恨在这一刻重新融于黑夜里。

    有了季尧的琴声,荀柔止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她踱步走出大厅,倚在门口看镇上的景色。

    刚才黑漆漆一团的夜在这时都揭开了朦胧的面纱,一切都平和下来。浓黑的是近处高高的树,淡黑的是远处静静的山,半黑不黑、弯弯曲曲的是通往远方的路。

    抬头,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月光澄澈如水,周身都绕着一圈银色的光晕,电话那端还有在弹钢琴的如月一般的少年,这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中的场景。

    无家可归的夜,其实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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