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风
荀柔止遇见季尧时十七岁,她以为那是平凡的一天。
她骑着自行车从检察院开庭回来,老旧的自行车刚进校门,就听见喀嚓一声,脚下分外顺滑。
荀柔止蹬了两圈没有感受到一点儿阻力,低头一看,车链子早就掉到了帕米尔高原。
对此,荀柔止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她的自行车是从旧货市场上掏的不知道几手的淘汰货,经常掉链子。
父母死后,她跟着作为监护人的叔叔生活,叔叔拿了她卖房子的钱却不好好照顾她,她只好辗转在几家亲戚之间,居无定所。
后来还是在岩城的舅舅实在看不过去,接了她回家,于是她便跟着舅舅一家长大。
舅舅舅妈倒是从来没有刻意薄待过她,但是舅舅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算不上宽裕。
家里两个孩子跟她差不多大,儿子女儿都要念书,舅妈身体又不好,只靠舅舅一个人打工养家。
中考结束那年,舅舅给人帮工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医生说可能留下残疾。
荀柔止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夏天舅舅吐出的烟圈,以至于后来香烟的味道在她的生理上扮演了无力感的角色。
舅舅躺在家中养伤,抽着老旱烟,一口又一口,从鼻子里呼出一圈又一圈的烟花。
乳白色的烟雾将他笼罩,遮掩住他的脸,荀柔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浑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土味,是庄稼人特有的敦厚老实,但是出口的话却如寒冬凛冽的风,刺骨又刺耳。
他对她说,“娃儿,你别怪舅舅,舅舅废了一条腿,实在没有钱,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
荀柔止低头沉默,扣着裤缝一言不发。她想上学,可是于情于理不该再吸血这个血缘关系本就不亲厚的家庭。
空气里铸满胶水,将一切声音都凝结住。尴尬的气氛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蔓延,最后在舅妈的巴掌下被打破。
舅妈实在听不下去,放下厨房的碗筷跑过来狠狠拍了舅舅一巴掌,拉着荀柔止的手讲,“娃儿,你莫担心,咱家三个小孩数你学习最好,就算是砸锅卖铁,舅妈也让你上学。”
舅妈说了要砸锅卖铁,但是荀柔止也不可能真的让舅妈去砸锅卖铁。她做好了进厂打工的打算,四下为难之际,广华的招生老师却突然来了他们家。
老师说,北城的广华中学愿意免去她的学费,希望她能到广华读书。
广华有资助贫困学生的项目,已经资助过二十多届学生,在岩城市区里也有一些名声,荀柔止没想过自己可以轮到这种名额,舅舅舅妈听了喜出望外,荀柔止也悄悄松了口气。
那年夏天发生了两件好事,荀柔止拿到了贫困补助,可以继续在广华完成学业;舅舅养好了腿伤,没有落下残疾,一大家子人又有了顶梁柱。
荀柔止不怪舅舅,可自那之后,她再不愿意多花舅舅一分钱。
到广华读书的第一个暑假,荀柔止在一家苍蝇馆子里当了整整一个假期的洗碗工,狠下心拿着攒下的钱跑到旧货市场,为自己投了人生的第一份资:一辆旧自行车。
荀柔止之所以把这一行为称之为投资,而不是消费,是因为骑着自行车她能跑得更远些,可以在课余时间多找几份工作。
她下了车,在树坑里找到一截断树枝。
前几天下了雨,树坑里积了一滩小小的水,荀柔止抽走水坑里的树枝,枝上一只正在爬行的黑蚁掉进了水坑。
一只手伸过来,将那只落了水的小蚂蚁打捞起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耳边像风吹竹林一样清冽的声音,“同学,我来帮你安吧。”
荀柔止转过身来,那个男生已经走到了她的车前,半弯着腰低头正要摆弄她的自行车。
他弯着腰站着,荀柔止看不到男生的长相,只能看到他染着一头一看就不符合校规的粉红色头发。
真像一颗行走的火龙果,荀柔止有些调侃地想。
荀柔止没拒绝,她有一点儿私心。
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男生帮她安好了车链子,她就不用再去洗手,可以早点去食堂抢学校提供的半价午饭。
于是荀柔止嘴里说着太麻烦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之类的客气话,手上却没什么阻拦的动作,转过身闪开到不远处躲了清闲。
一走远,转换了角度,荀柔止这才发现,原来这颗“火龙果”她认识。
是高二十一班的季尧。
男孩儿长着浓淡适中的眉,高挺的直鼻,薄而有棱角的唇,粉红色的头发在他脸上不但不显得文弱,反而中和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的痞气,使得原本对于男孩子来说过于雪白的肤色也顺眼起来,衬得他整个人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季尧不知道荀柔止对他的新发色有这么高的评价,他现在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今天是翘了课偷溜出来打球的,没想到一出来就远远看见荀柔止蹲在这儿倒腾自行车。
季尧犹豫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飞奔过来准备在荀柔止面前露一手,结果现在蹲在地上倒腾了快十分钟,连一个轮子的链子都没安上。
如果天空中此时飞过一只鸟,它一定会留一泡排泄物在季尧身上。
可惜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一根鸟的羽毛也见不到,更不要说是鸟了。这也使得气氛更加尴尬起来。
荀柔止看出了季尧的窘境,于是便走过来拍了拍季尧的肩膀,示意他稍微往旁边让一让。
她拿着从树荫里找到的树枝撑起链子,握着脚蹬转了两圈,前后花了不到两分钟,安好了。
“谢谢你的帮助,同学。”
说完,荀柔止朝季尧摆摆手,骑着她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向着食堂去了,剩下季尧一个人愣在原地。
而后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季尧低头笑了笑。
这一笑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气质就被冲淡不少,反而有几分温煦的味道,像是天边明暗的云,山上落雪的松,或是,醉了酒的风,半分散漫半分疏狂的意味。
季尧是认识荀柔止的,或者说,全年级四千多号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荀柔止。
广华第二教学楼外有一列大概一百二十米长的荣誉墙,上边挂着全年级前两百名的名字和照片,每次考试过后都会根据排名进行更换。
从去年十二月以来,大大小小的每一次考试,第一名都是这个叫做荀柔止的女生。
别人的牌子都是红灿灿崭新的,荀柔止的名字却已经开始斑驳褪色,因为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广华荣誉榜的第一名再也没换过别人的名字。
她来自偏远的农村,和广华这所号称精英教育的学校格格不入,但是她凭着自己的实力,让他们这些自诩精英的学生通通闭上了嘴巴。
季尧心里对荀柔止其实有点儿不一样的情愫,所以他才眼巴巴地冲上来帮忙,千算万算忘记了一点——他不会安自行车链子。
他也没见过荀柔止这样的女生,他主动来帮忙,不但不说请他吃个饭,反而拍拍手就走了。
他倒不是缺她那顿饭,荀柔止的经济状况他了解,他请她吃饭也行,他就是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季尧拍了拍手上粘的黑色链条油,浅浅叹了一口气。当年他果然没看错她,她这个人一点儿都不真诚。
第二天放学时,荀柔止又在校门口遇见了那颗“火龙果”,这次倒不是荀柔止的车链子掉了,而是季尧的车坏了。
季尧好像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站在车旁,像个旧社会的小媳妇儿。一看见荀柔止经过,季尧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整个人的眼睛都亮起来。
荀柔止怎么看他的表情都感觉像他们村头黄狗看见肉的表情,心下感觉不妙,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全当没看见他。
“哎!哎!同学!”
季尧视力好得很,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她,笑着向荀柔止招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荀柔止无法,只得停下来,指了指自己,“我啊?”
“帮我个忙呗,昨天我也帮你了呢。”
“不行不行”,荀柔止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得赶车,晚了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
今天是周五,前几天舅舅打电话来让她有空回家一趟,荀柔止得赶去岩城的长途车。
“不成!你得帮我,知恩图报懂不懂?”
季尧仗着自己腿长胳膊长,一个跨步上前,挡住了荀柔止的去路。
荀柔止对于这种耍无赖的行为没办法,攥住书包带,不说话。
“快点吧,求你了好不好。”季尧见硬的不行,又玩起软硬皆施的那套。
他伸出两根手指来勾荀柔止的袖子,至于为什么不是五根手指——他之前安车链子的时候弄脏了三根,怕弄到荀柔止的衣服上去。一双长得分外精致的眼睛看着她,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
荀柔止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又怕再僵持下去更耽误时间,只好接过季尧递过来的树枝,低下头去装车链子。
季尧的车链子好装得不得了,齿轮非常顺滑,一转就上去了,根本就不像是会掉链子的车。
荀柔止看了看绑着小熊坐垫的后车架,心里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不过时间紧急,也没顾得上细想。
她站起身来,抬起胳膊看了看表,距离发车还有三十分钟。她跟季尧打个招呼,转身就要开始跑。
“上车吧,我送你去车站,保证一定来得及。”
季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自行车掉了头,一手扶着车,一手拍了拍后车架。
“我可以打车。”
“打车不要钱啊。”
他放高了声音,听着着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快——一——点”,季尧故意一个字、一个字拉长了说,玩闹中又有点儿催促的意思。
“那又要麻烦你啦,季尧同学。”
时间紧急,荀柔止也不再推三阻四假装客气,一个小跑坐上了自行车的后架。
“你知道我叫什么啊”季尧刚刚的不耐烦此时全都烟消云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得意洋洋,像是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猫。
“久仰大名。我叫荀柔止。”
“嘁~”不枉我特意借了有后座的自行车,特意弄掉了链子在这儿等你,总算舍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季尧心里想。
他载着荀柔止一路向车站骑去,路边有出晚摊的老板在叫卖西瓜,青绿配红壤,一刀下去,西瓜的甜腻好像弥漫到空气里。
初夏的微风拂面而过,落日余晖里,城市陷入温柔的困意。
少年骑着与他体型并不大相符的粉红色自行车,笨拙地在人群里左躲右避地穿梭,却始终不敢动手按响车铃,——怕惊了抵在他背上不知何时入梦的少女。
上车的前一秒,荀柔止向季尧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有话跟他讲。
季尧不明就里,但也只能乖乖弯了腰凑耳朵过去。
“你的车和你很不搭哎。季尧。”
轰的一下,季尧的耳朵从头红到了尾。
被她看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