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钩月
凡是故事,大抵都有一个开始。
此时此刻,我的女主角正坐在审讯室里接受她人生的第十场“审判”。
“我爸爸”,荀柔止顿了顿,从自己凝滞的思维里找出一个更适合此时此刻的称呼,“荀晋宁。”
“出事那天中午,他来接我放学,我们一起在学校旁边的面馆里吃了午饭,他情绪很正常。等我下午放学回到家中时,他和我妈妈都已经去世了。”
荀柔止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几天,他和妈妈一直在吵架,吵得很凶。也许,那天下午他们又发生了争执。”
荀柔止坐在警局的审讯室里熟练地重复着这些话。
荀柔止的父母已经离开她整整十年,每一年她都要被叫来警局,经历一场剥皮削骨的“审判”。
“你确认自己所说无误?”
“我确认。”
“如果确认无误,请在这里签字。”
警官林夏将问话记录连同签字笔一道递给荀柔止。
荀柔止接过,面无表情地签字。
她不是一直这样面无表情的。
父母出事以后,完整而安稳的睡眠成为荀柔止的一种奢望,泪水异化成唯一的助眠剂,她在泪水中睡去,也在泪水中醒来。
睡去时筋疲力尽,醒来已物是人非。
黄粱一梦,又梦到少年时。
梦中,一家三口正在给妈妈过生日。
趁着妈妈转身去拿杯子的一小会儿功夫,荀柔止悄悄把奶油最多的一块蛋糕分给了自己。
荀柔止喜欢甜食,但是她正在换牙,妈妈不允许她贪嘴多吃。
爸爸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假装要和妈妈告状,荀柔止冲过去拽着他的手撒娇,把荀晋宁缠得没有办法,便只好伙同她一起“犯罪”。
他走过去捂住妻子的眼睛,送上她心仪很久却舍不得买的礼物,妻子笑得眉眼弯弯,荀晋宁转过身来给女儿使眼色,催促她动作快一点儿。
妈妈在一旁其实早就看穿了他们父女两人的小伎俩,却难得宽容,配合着爸爸闭上了眼睛,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纵容着她偷吃。
妈妈笑着笑着,她却猛然想起父母已经过世。
那么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于是从梦中惊醒。
妈妈的笑容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影,荀柔止裹紧自己的棉被,试图留住影子的最后余温。
梦幻泡影,不过一场徒劳,任凭她怎么努力,还是只有她一人孤身躺在黑夜里。
回忆,已成一种折磨。
每年例行的问询像一场施加在她身上的酷刑,不伤皮肉,不触筋骨,却又刀刀鲜血淋漓,反反复复地提醒着她这场家破人亡。
心上之伤,从未比刀劈斧剁的疼痛少半分。
十年的调查并没有给这个案子一个明确的结果,办案的警官给出一个情杀的结论,有嫌疑的婚外情对象却始终不承认他就是那个第三者,杀人动机不充足,案子一拖就是十年。
最讽刺的是,唯一能证明情杀的证词来源于她。
她贪嘴,半夜去厨房偷吃冰激凌,却在父母门外听到了爸妈吵架,听到妈妈说要和爸爸离婚,和一个姓方的男人在一起。
她那个时候只知道自己的家庭要破碎,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走向破碎。
母亲出轨一个姓方的男人,父母反目成仇,父亲在母亲的身上连捅八十刀,自己自杀,撒手人寰。
“阿柔,向你透个消息。”
林夏的声音唤回荀柔止的思绪,荀柔止抬起头看她。
“我师傅要退休了。”林夏接着说。
林夏的师傅叫张衡平,是刑侦科的大牛,同时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
这十年,一直是林夏在负责对荀柔止的调查取证,从七岁到十七岁,可以说,她是看着荀柔止长大的人。
对于眼前这个女孩的遭遇,林夏充满了同情。上天有多残忍,才会让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双亲?
林夏至今仍旧记得那一天。
那时她大学刚毕业不久,第一次跟着张衡平出现场。
进门,触目便是满眼的红。后来十多年的从警生涯里,林夏再也没遇到过比那次还多的血。
受害人的血流了一地,已经形成了一片血泊。天花板上的顶灯映在血泊里,像是一轮映在平滑镜面上惨白色的月亮。
顺着血迹,两行小小的脚印将镜面踩出不规则的小坑。脚印的主人动作很慌乱,她急着取纱布给地上躺着的人止血,可惜已经太迟,死者早就离开了人世。
浸了血的纱布乱七八糟地团在地上,地上还有厚厚的一层血液,纱布再度被浸湿,吸饱了血,黏稠得像是早餐桌上的红腐乳。
一片血红的悲惨之间,林夏终于见到了屋子里唯一活着的人。
怎么说呢,那女孩像是半轮月亮,不是十五中秋圆满的满月,而是月初或者月末的半弯弦月。极致的皎洁与纯净,却并不圆满,周身只有遗憾和残缺的美感。
她静静地站在两名死者中间,生和死之间,她是脆弱本身。
林夏工作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恍神儿奉献给荀柔止,这女孩儿生得实在过于漂亮。
小猫儿一样的脸上挂着黑葡萄似的两个大眼睛,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轻垂着,鼻子像琼玉,润白而挺翘,嘴巴小巧嫣红,水润润如同一颗尚未离开树上的樱桃。发密而浓,用五颜六色的发卡卡在头上,一眼能看出来被家里的大人悉心打扮过。
童话世界的小公主到现实里也不过这样的长相。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世界也静默几分。
林夏心里一痛,不忍再看,移开目光打量起荀柔止的家。
家里的主人是很爱干净的人,房间虽然不大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书架上的书,都是按照顺序摆放整齐,纤尘未染。
血迹斑驳的地板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但小主人却根本顾不得打扫,她静静地立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荀柔止眼神空洞地盯着门口躺着的女人。
就在今天早晨,她还笑眯眯地送她出门,在她额头上轻轻留下一个吻,承诺如果她能拿到期中考试的第一名,晚上就带她去吃肯德基。
现在她却躺在这儿,身体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再也不能叫她宝贝女儿。
她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荀柔止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已经失去了反应。
裙摆早就被血弄脏,蹭得血红的一片,可是她无知无觉,只握紧手里的纱布卷。
随着林夏走进她的脚步,荀柔止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纱布卷便也咕噜噜滚进了血泊里。
平滑的血泊镜面被纱布卷打碎,惨白的月亮荡开一圈圈的影,荀柔止还仍然立着,做那尊沉默的雕塑。借着这种沉默,掩盖她内心的茫然与无助。
她在还没接受过生死教育的年纪,抢先一步面对了生死。
林夏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幕,她只记得那天血流过地板,漫过门口的台阶,击打地面的声音。
滴答滴答……
午夜梦回时,那声音至今仍旧在她耳边响起。
将尸体抬出门时,林夏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
阳台上米白色的夹子夹着三双袜子,一双纯灰色的属于男主人,一双绣着花的属于女主人,还有一双有着小老虎的卡通图案,属于荀柔止。
三双袜子用木头夹子夹着晾晒,迎着风晃晃悠悠,外面的天却好像涮过拖把的脏水一样灰蒙蒙的,恍惚间,林夏错觉这三双袜子永远也不会干了。
后来经过法医鉴定,女性死者身上有多达八十处创口,但是没有一个伤到内脏器官和大血管。
死亡的原因是全身多处损伤导致的急性失血,活活疼死的。
男性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吞食性窒息,自杀。
经过调查,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男性死者和女性死者生前发生了争吵,男性死者出于报复心理连刺女性死者八十多刀,女性死者昏厥,男性死者吞食纽扣畏罪自杀。
女性死者之后醒来,试图爬向门口求生,但最后失血过多而死。
“所以……”
荀柔止诧异林夏突然提起她师傅的意思,向她要一个解释。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叫你来局里。”
之前张衡平始终认为这个案件的证据不够充足,因此一直没有结案。
但是张衡平今年到了退休的年纪,局里领导给出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就随着张衡平的退出到此结束,不要让上面的领导看笑话。
证据充足,早该结案。
荀柔止一时怔住,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十年来的找到的所有证据来看,好像只能是这么个结果,可真到了结案这一天,她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那那个姓方的男人呢?”荀柔止问。
“方卓在前天的问话中承认了。他说你妈妈生前一直对他有好感,但是他因为自己有家庭,一直拖延着,没有接受。出事那天下午你爸爸找过他,他喝多了酒,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他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惨剧,对你很愧疚……”
林夏放下档案,沉默了一会儿,十年的调查,谁也不想要这么一个结果,“虽然结果很难以接受,但是阿柔,事实如此,节哀顺变。”
这句话十年前就该对荀柔止讲,但因为她师傅的坚持,拖了整整十年,也折磨了荀柔止十年。
“如果真是这样,对我来讲,是解脱。”
荀柔止从短暂地错愕中恢复过来,又带上素日假惺惺的面具,故作轻松地朝林夏露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而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出笔录室。
接受吧,荀柔止,就是情杀。
温柔的妈妈其实也有放荡的一面,她就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女人,女儿和丈夫的存在也不能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爱情;温和友善的爸爸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偏激短视的男人,他根本不考虑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如何生活,只顾着发泄一时的快感,报复杀人。
妈妈出轨,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爸爸杀了妈妈,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你在世界上孤零零地生活了十年,就是一个笑话。
从来就没有什么父母恩爱,掌上明珠,妈妈早就已经出轨,你也已经寄人篱下十年。
她心里翻江倒海,一个人骑着车在路上飞驰。
天空乌云密布,闷雷作响,似乎要下起雨来。
荀柔止不喜欢下雨,埋头将车子蹬得更快。车圈吱嘎作响一路向前,头顶的云自身后退去。
她以为自己拥抱了晴天,不过片刻,倾盆的大雨便劈头盖脸的打来。
短暂的放晴并没有改变什么,该下在荀柔止头上的那一场雨一滴都没有落下。
暮春,经警局上报,北城检察院给这个调查了十年的案子结了一个尾,认定荀晋宁故意杀人然后自杀。
这一天对荀柔止来讲,解脱也难过。
柳树悄悄抽了崭新的枝芽,迎风一吹,烟柳如雾,荀柔止以为自己即将走向一个新的开始。
她不知道,痛苦的罗网后退半步即为无尽的深渊,命运这把利剑杀人饮血之处恰恰在于曲折无常,而她,正行走在刀锋之上,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