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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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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陟厘觉得自己应该惊吓一下的。

    起码也该震惊一下。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亲密。

    但是她没有, 甚至连娇羞都没来不及产生,只是愣了一下下,然后便由他抱着。

    这一刻她觉得风煊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而像是一个小孩子, 或是一个小动物, 在寒冷的冬夜遇上了哀伤的事, 想抱住身边的人取个暖。

    她不能拒绝一个雨雪天进门求抱抱的小猫小狗,她也不能拒绝这样的风煊。

    风煊仰头看着她:“阿厘,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昏黄的灯光映进风煊的眸子里,为他的眸色添了一层淡金, 让他看起来和平时如此不同。

    谢陟厘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好软好软,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风煊的头发:“你若是愿意说, 我就听着。”

    风煊把脸贴在了她的腰间,明明纤腰只得一束,又香又软, 心中却毫无绮念, 只觉得温暖。

    好暖。

    “有酒吗?”他问。

    谢陟厘想了想:“有。”

    她待要去取, 风煊却不想放手, 搂得更紧了些。

    谢陟厘:“……”

    风煊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谁, 包括小时候。

    母亲原本是德妃宫中的宫女, 生下他之后只封到嫔位,没有开宫的资格,依旧住在德妃宫中, 只另辟了一处偏殿,与德妃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时候德妃还没有生养,见不得母亲与他亲厚。哪怕是母子之间抱一抱, 德妃看见了也要大发雷霆,说母亲故意做给她瞧,笑话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于是从风煊记事起,母亲便没有抱过他。他曾经以为天底下的母子都这样。除了小婴儿,谁会被抱在怀里?

    后来他到了孟家,第一眼就看到孟泽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孟婶把孟泽抱在怀里哄了半天,他便看了半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多羡慕孟泽。

    孟泽是他向往中的自己——父母都在身边,拥有无限宠爱,被母亲抱在怀里,由父亲逗着玩,便是少年风煊所能想象的、人世间最最美好的画面。

    可是孟泽死了。

    死在他的手下。

    风煊的脸贴着谢陟厘的怀前,谢陟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的呼吸猛然变得急促,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谢陟厘轻声道:“你松松手,我去取酒来,好不好?”

    风煊这一次松开了手。

    谢陟厘没有去后厨,而是披上斗篷出门去,在檐下拿起锄头,开始在枣树底下挖起来。

    不一会儿,风煊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走出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拿酒。”

    就在这时,锄头锄下去的时候发出“叮”地一下轻响。

    谢陟厘连忙放下锄头,从树底下搬出一坛酒来。

    “这是三年前师父随军出征的时候埋下的,原说等他回来就取出来喝……”

    谢陟厘声音里有些伤感和感慨,不过深吸一口气之后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能用这坛酒来请你,想来他也是高兴的。”

    北疆的冬日深夜寒冷极了,但风煊只觉她这丝笑容温暖得像是初夏时节的朝阳。

    看她这样笑着,周身仿佛都没那么冷了。

    这坛酒算不上是佳酿,但埋上了三年,开坛便闻见一股浓香。

    谢陟厘给风煊斟了一碗,想了想,自己也陪了一碗。

    有些人喝醉了会撒酒疯,有些人喝醉了直接睡觉。师父喝醉了爱笑,风煊喝醉了爱说话。

    风煊才喝了两碗眼神便开始发直了,絮絮叨叨地,从皇宫讲到孟家,从孟家讲到皇宫,再从皇宫讲到战场,从战场讲到库瀚,从库瀚讲到严锋、路山成和孟泽。

    “我没打算杀他……我怎么能杀他呢?他是孟叔孟婶唯一的儿子,是刘嬷嬷最最心爱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杀他?”

    风煊抱着酒碗,已经坐不大稳,“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自然会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没了……没了……我怎么跟刘嬷嬷交代?我怎么去见孟叔和孟婶啊……”

    风煊的泪水流下来,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小孩。

    谢陟厘这会儿终于明白风煊为什么平时不喝酒,喝醉了竟然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倒了个底朝天,换成有心人来打探机密,一定会被扒得精光,可不是要误事?

    大将军王威震北疆,伟岸如同神明,谢陟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有这般软弱无助的时刻。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风煊身边,像之前那样将他的头颈揽进怀里,抱住他,柔声道:“这不怪你,他应是服毒自尽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罪孽吧。”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服毒?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背叛我?”风煊抓着谢陟厘的衣襟,“为什么……”

    一直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嘴里咕哝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谢陟厘把他扶上床,替他盖好被子。

    风煊在睡梦中依然是眉头紧皱,谢陟厘伸手替他去揉了揉。

    这纯然是胆大妄为了。一来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二来,谢陟厘也喝了点酒,虽然没到醉,一颗怂人胆却被壮得差不多,敢于动手动脚了。

    “年纪轻轻,眉心便生竖纹,这可不好,看起来很凶啊。”她端详着他,轻声道。

    可能正是因为他老是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所以人们都忘了他的年纪,只一味受他震慑,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但此刻他却这么睡在她的面前,一如婴孩与小兽,毫不设防。

    次日清晨,天一亮,巷子里最辛劳的那只公鸡便打起鸣来。

    风煊脑袋沉得很,身体却已习惯性地随着鸡鸣声醒来了,睁开眼睛便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晨曦,以及在晨曦下靠在床前的人。

    谢陟厘坐在踏脚上,身体歪向床榻,缩成一团,身上裹着一床被子。

    头发睡得有些凌乱,额发蓬松,逆着天光,看起来像是兜着一蓬光。

    两颊的肌肤因熟睡而微显红晕,因为脸搁在床边,嘴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泛着柔润的湿意。

    这是风煊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只觉得她像一朵静静笼着花苞的木棉花,湿润鲜妍透红,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一些,便把她吹醒了。

    谢陟厘听到公鸡的啼鸣声也眼开了眼睛,因远远没睡够,一睁眼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就见风煊半撑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谢陟厘的另一半哈欠顿时卡了回去,呛得连连咳嗽,“大、大将军,我、我怕您酒后不适,需要人服侍,所以就歇在这里了……”

    风煊点点头:“你是害怕吧?”

    谢陟厘:“……”

    昨晚弄到后来已经四更天了,再去麻烦王大娘显然不好,她又不敢去厅上——风煊的屋子与厅上只有一壁之隔,孟泽的尸体还停在那里。

    只得另取了一床被子将就一下,睡前还告诫自己要早点醒,至少要在风煊醒来之前醒来收拾。

    结果奔波了一日还熬了夜的身体显然是不听话。

    谢陟厘暗暗吐了点血。

    她猜测风煊身边可能有过不少献媚的女子,因为好些时候她都感觉风煊觉得她是有意示好,有意接近。

    这回她虽然没有上床,但在风煊眼里恐怕已经完全不清白了,只怕又要教导她。

    但风煊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委屈你了。”

    谢陟厘有点愕然:“没有……不委屈……”

    风煊很想把她搂进怀里,抱一抱,亲一亲,怎么亲昵怎么来,让她知道他有多感激昨夜的她。

    她既没有惊吓,也没好奇,没有喋喋不休也没有惊叫连连。

    她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双温和坚定的手,在他最痛苦最软弱的时候接住了他。

    只是此时他才知道,在她温柔地揽住他的时候,心底里压下了多少恐惧。

    “阿厘,”他的声音低沉,“我能再抱你一下么?”

    人的脑子在夜里和白天应当是不一样的吧?

    清晨理智回归,谢陟厘的脸刹那间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做饭!”

    一面说,一面夺路而逃。

    风煊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倒回枕上。

    被子被她慌忙间扔到了床上,他一手拉了过来。

    柔软的棉被犹带着余温,触手温热,更重要的是……还留着她的味道。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整张脸盖了起来。

    孟泽的尸体是个问题,总不能一直搁在屋里。

    但谢陟厘可不敢开口问风煊打算怎么办。

    昨夜听了风煊一宿的醉话,她已经完全能明白,昨夜她为什么会看到那样一个风煊。

    孟泽对于风煊来说不单只是属下,还是兄弟,他代表着风煊少年时代的全部暖和热,是少年风煊心中更幸福的那个自己。

    孟泽仿佛是带着风煊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的。

    等看到风煊套马车,她才试探着问道:“要出门么?”

    “嗯,”风煊挽着衣袖低头忙碌,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色其实还是有些苍白的,眼窝深陷,微有点憔悴。

    但比起昨晚那种与死人一般无二的死灰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的声音也很沉稳,“小泽不会无端端这么做,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我一定会查个明白。看看这到底是谁在弄鬼,是谁让小泽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肌肉绷得很紧,杀气比冬日的空气还要寒冷三分。

    “北疆府衙的仵作不错,我这就带他去云川城,让他们好好查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上一瞬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告身死,这毒药太过霸道,世间罕有,是条醒目的线索。

    谢陟厘知道这已经是正常状态下的大将军了,遇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不过,他的绳结打得极其用力,粗活的麻绳把手腕擦出了细细的血丝,他好像都没有发现。

    谢陟厘默默在旁边,看着他套好了马车,忽然开口道:“大将军,你能帮我去看看小羽吗?不知道他这会儿醒了没有。”

    风煊抬起头,微有一些愕然。

    且不说他正在忙,小羽又一贯爱睡懒觉,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没有醒,单只是谢陟厘就从来就没有用这些琐碎小事支使过他。

    确切地说,谢陟厘能自己做的事从来没有麻烦过他。

    谢陟厘恳切地望着他,眸子里全是温柔。

    风煊忽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不。”风煊打好最后一个绳结,看着她道,“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我可以的。”谢陟厘也知道他明白了,她不想让他自己去搬孟泽,“你不是要让我学医么?要当大夫,自然免不了同……同……打交代,我、我总是要学着点。”

    她确实怕得要死,但不知怎地,她更怕看到昨晚风煊抱着孟泽尸体的模样。

    不想看见他那样。

    风煊没有任何阻碍地看懂了她的担忧和怜惜,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有着已经对着她回响了无数遍的话——

    谢谢你,阿厘。

    “你不是不想学了么?那便不要勉强自己了。”风煊的声音温和,“若是你可以,就站在这里陪陪我便好。”

    “不、不,我要学的。”

    谢陟厘往日听话得很,今天却异常坚持,在风煊进屋的时候,一咬牙跟了进去,帮着一起搬起了孟泽的腿。

    这一碰,她的双手打颤,腿都是软的。

    两人把孟泽搬上了马车,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风煊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忽然用力把谢陟厘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比紧实,谢陟厘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

    但这个拥抱仿佛给了风煊力量,在松开她的时候,风煊的脸色明显没那么难看了。

    他转身走向车辕。

    “等等!”谢陟厘忽然开口,“不对!”

    之前在屋内,看着还不明显,此时朝阳明亮,照在孟泽的脸上,脸色异常清晰。

    他的气色如常,一点也不像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她一下子忘了害怕,伸手去探孟泽的脉门,又去试孟泽的呼吸,再去听孟泽的心跳。

    一切空空如也,每一处都显示着孟泽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等一等,等一等……”

    谢陟厘喃喃嘀咕,回房取了兽医用的针刀,就着明亮天光,解开了孟泽的衣领,终于在脖颈和耳根下发现了一点肤色上的差异。

    这差异极其微弱,即使是天天盯着看也没人会注意。

    谢陟厘拿水在那一处轻轻打湿,慢慢地,皮肤显出一点点异样的褶皱。

    她再拿针刀顺着那一点褶皱挑开,一点也不敢用大力,慢慢地,慢慢地,从孟泽脸上挑下了张薄如蝉翼的东西。

    她全程不敢松一口气,大冷天里憋出了一身细汗,此时方出了一口长气,问:“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皮/面/具。我只听人说起过,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风煊死死地盯着孟泽的脸,此时那脸上才透出真正的死气。

    但那已经不是孟泽的脸了,面具底下露出的脸无比陌生,与孟泽最多只有三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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