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小羽还没有完全睡醒, 人裹在斗篷里,被谢陟厘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脑袋不停往谢陟厘肩上蹭, 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谢陟厘有点犹豫, 向风煊道:“要不……我和小羽就不去了吧?”
您老人家去府衙办正事, 他们两姐弟跟着算怎么回事呢?
“上来。”风煊坐在车辕上,道, “他们既然能在我身边埋下暗棋,你们俩再留在此处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谢陟厘并不能很能理解。
因为你被刺杀, 所以我们也可能被刺杀?
可您是大将军,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草民啊。
但太阳当空照着,四下周雪光耀眼, 映得风煊的眉眼异常锋利。
发现孟泽是被他人假扮之后,风煊整个人就像是一道刚被磨砺过的刀锋,寒气逼人。
谢陟厘不敢再废话, 抱着小羽坐上车辕。
马车驶出小巷子, 一路上遇上不少熟人。
风煊虽说在这小巷住了几个月, 因为伤势, 难得出门。街坊邻居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地瞧见两人这么坐在一起, 纷纷笑眯眯打招呼:“赶集呐?”
“去哪里?”
“一起啊?”
“今儿天真好啊!”
“……”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 因此去云川城的人便不止他们三个。路上遇见了一对夫妻带着孩子,马车超过去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谢陟厘一面应着,一面无端觉得, 她抱着小羽和风煊这么并排坐着,还真是怎看怎么像一家三口……
她立刻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些日子上面是外松内紧,对于风煊的追查一直就没有放松过, 风煊刚到云川城城门口便被拦住了。
守将机警地要把他请到城楼上——那儿有上头交代下来的画像,说是一位贵人,务必要寻得此人,但不得声张,更不得冒犯。
“不必,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风煊说道,同时吩咐守将准备一辆马车,然后向谢陟厘道,“阿厘,我先去府衙,你带着小羽先去都护府外等我。记得,我没到,你别先进去。”
谢陟厘点点头,带着小羽换了辆马车,由守将带人护送到都护府大门外不远处,就停在昨日那家面摊旁。
小羽闻着面香味醒来了,嚷着饿要吃的。
谢陟厘想了想,既然叛徒已经揪了出来,风煊又亲自来此地,大约是用不着她上严锋面前演戏了,便抱着小羽下车。
风煊骑着威风赶来的时候,就见姐弟俩正坐在面摊上,旁边面锅里热汽腾腾,小羽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口大口嚼着咽了,然后伸长一点脖子去喝谢陟厘递到他嘴边的汤勺,喝了一大口汤。
从这里只看得到谢陟厘的侧脸。她的眉眼生得秀丽温婉,鼻梁却是笔挺秀气,正脸怎么看怎么软糥可爱,侧脸却别有一股清雅味道。
风煊手里的缰绳不知不觉放缓了一些——她好像就是有这种本事,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她,都能让他放松下来。
谢陟厘听见威风打响鼻,才察觉风煊来了。马车已经卸下,想必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谢陟厘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来办正事的,她却带着人在这儿吃面,她试探着道:“要么您先去忙吧?我和小羽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也饿了。”风煊一撩衣摆坐下,“店家,再来一碗。”
谢陟厘回想清早吃饭的时候,风煊着实是食不知味,这会儿也的确可能真是饿了。
风煊问谢陟厘:“你不要么?”
谢陟厘摇摇头:“我不饿。”
风煊点点头,唤那名守将过来,吩咐几句,守将立马去了,片时拎着一只椿箱过来。
椿箱里有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搁着一只砂锅,砂锅里温着一盅七宝红糖藕粉,里面放着莲子百合红枣枸杞榛子山药核桃几样干果,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风煊把藕粉端出来,放在谢陟厘的面前。
谢陟厘有点反应不过来:“……给我的?”
“你连着两日奔波,饮风冒雪,嗓子想必不舒服吧?”风煊道,“我听说松鹤楼的藕粉做得好,你尝尝看,润润喉。”
谢陟厘坐在面摊上心情略有点复杂。风煊的伤好了,背叛也揪出来了,也就是说,这尊大佛她终于可以送走了。
小庙终于可以清闲下来了。
但总归是热闹了几个月,说走就走,难免有些些不适应,因此她方才是有点恍惚的,当然恍惚也没恍惚多久,很快就振作起来,从此就是她和小羽接着相依为命了,也挺好。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情理顺了,这碗藕粉送到面前,香气与热气薰到脸上,又不由自主开始恍惚。
风煊见她迟迟不动,问:“不喜欢?”
“没有没有,多谢费心。”
松鹤楼是云川城最有名的酒楼,出入其中的非富即贵,菜品据说样样都是珍馐。谢陟厘尝了一口,果然又香又甜且十分滋润,她这几日有些累,又没睡好觉,确实有些上火了。
只是好吃归好吃,她还是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大将军,您是来办正事的吧?怎么也坐着跟我们一道吃了起来?
如果可以选择,谢陟厘真的不想踏进都护府。
都护府房屋高轩竣丽,花园里曲径回环,假山绕得像迷宫一般,是谢陟厘从前只有年画上才看到过的景象。
只是她全没有心情欣赏,满心都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若说担心她和小羽的安危,派两个人保护她们也尽够了,实在犯不着这般将她们姐弟俩随时携带。
所以真不知道风煊到底在想什么。
进门的时候,风煊便命人带小羽去找房先生。
谢陟厘不知这房先生是何许人也,但小羽既去,她自然要跟着,哪知才迈步,便给风煊拉住了衣袖:“你随我来。”
小羽怕生,也拉着谢陟厘的袖子不放:“我不要见什么先生,我要跟着阿厘!阿厘是我的,你不许跟我抢!”
风煊晃了晃三根手指:“三顿兔肉。”
“……”小羽慎重地思索了一下,松开了阿厘,只叮嘱,“那你们要早点来找我啊。”
谢陟厘:“……”
骗小孩子连花样都不带换一个的。
风煊带着谢陟厘,穿门度户,越走越是偏僻。最终停在一处,满地落叶也无人打扫,看上去十分荒凉。
谢陟厘没想到督护府还有这种地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哪儿啊?”
“都护府的私牢。”风煊说着,走进了院内。
好几名烈焰军的兵士守在门前,一见风煊,齐齐便要行礼,风煊止住他们,问道:“严锋可在里面。”
兵士回道:“是。严郎将刚进去不久。”
风煊点点头,进了门。
谢陟厘知道事涉机密,再加上之前两次风煊都谴开了她,这次她便也自觉地停在门外,没有跟上。
风煊回过头:“还不过来?”
“……”谢陟厘忍不住道,“我也要进去吗?”
风煊没有回答,只朝她伸出手。
谢陟厘不敢把手伸过去,只老老实实跟进门来,手规规矩矩地贴着身侧。
风煊却一探身,把她的手牵在了手心,然后才往前走。
“!”谢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向着两手交握的位置冲过去,每一丝触感都在脑海中放大,心里面像是有一万只兔子狂跳。
他他他他这是干什么?
“人们去暗的地方总要带着灯烛,去冷的地方总要带着火,我去瞧一些不好的事,便总要带着你。”
风煊道,“之前支开你,是怕误伤你。如今在都护府,留守的都是烈焰军,严锋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所以你可以放心跟着我。”
此时谢陟厘已经跟着他进了第二道门,从楼梯一直往下,私牢设在地底,暗无天日,唯靠着火把照明。
沿途的守卫显然都被严锋打发了出去,一路寂静,风煊的声音便显得格外低沉。
谢陟厘又开始恍惚了,大将军这话,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只能理解为——也许是她把他从战场救了回来,于是他便将她视作为吉祥物护身符一类的东西,所以去瞧不好的事什么的,就带着她。
如此一理解,人倒比较泰然了。
当吉祥物便当吉祥物吧。
地面上的都护府辉煌华丽,地下的私牢却是幽深可怖,大大小小有十几间牢房,快要走到最里面的时候,风煊停下脚步,谢陟厘也听到了严锋的声音。
“……你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这都两天没吃了,怎么受得了?”严锋的声音里满是疼惜,“这是让厨房专门做的,厨子说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你错了,都护府的小小姐爱吃这些不假,可我而今只不过是个待死的女奴,哪里还配吃这些东西?”
这是安知意的声音,冰冷彻骨。
谢陟厘这下知道严锋为什么总往都护府跑了。
“你……你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跟十一皇子求情,一定会保下你的性命——”
“保我性命?”安知意道,“就算不死,凭着那该死的风煊给我们家安的罪名,安家男子没一个逃得过流放,女眷统统都得没入官中为奴为伎。”
严锋道:“不,不,我一定会救你的,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我只不过求你一件事,你却迟迟不肯去办,只知道嘴上说这些没用的哄我,你以为我会信?”
安知意声音凄厉,“严郎将,放心的那个是你,你大可以等着风煊判我们的罪,把我充入官中乐坊为伎。看,我生得美么?这么美,当奴才多可惜?我一定会成为北疆最美的官伎吧?到时候,只要你拿着钱来,我该怎么侍奉就怎么侍奉,侍奉你多少次都行,侍奉多少男人都行!”
“你别说了,阿丽你别说了!”严锋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丝崩溃,“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
里头静了静,谢陟厘以为风煊会进去,但风煊纹丝未动,松油火把忽明忽暗,他的脸色也晦暗不明。
“严郎……”安知意换了一副嗓音,宛转柔媚,“我知道你舍不得下手,可是,你舍得我吗?我既然已经心许于你,自然不会去受那般侮辱。真要我当女伎,我就先一头碰死在这里……”
“不行,不行。”严锋的声音有点激动,“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
“要我活,也简单啊。只要你照我说的,去杀了风煊,他一倒下,我父亲在朝中的人脉便可以为父亲申冤开脱,到时候,父亲官复原位,而我,还是都护千金。到时候,父亲记你的恩德,你我又两情相悦,结成神仙眷侣,白头偕老,做一对快活鸳鸯,你说可好啊?”
谢陟厘知道安知意的声音甜美动听,但没想到竟然如此勾人,谢陟厘是个女人,都忍不住有些脸红。
如此媚人,就算严锋把持不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风煊的事,好像都情有可原了。
里面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吟哦,紧跟着是粗重的喘息,谢陟厘愣了愣才明白里面在发生什么事。
然后就感觉风煊的手紧了紧,火把从后头照过来,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见风煊的耳坠一片鲜红。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谢陟厘忍不住问。
“嗯。”风煊从鼻子里哼出含糊的一声。
就在两人正要转身的时候,严锋忽然发出一声大喝:“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大声喘息,声音大得在地牢里回荡:“阿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若你要的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可以割下这颗人头给你,可你不能要别人的命……不能……爱你的人是我,我只能用自己的命爱你,不能用别人的命爱你!何况那还是主子!我当初和阿成一起立下过誓言,一生追随,永不背叛,违誓者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谢陟厘看不清风煊脸上神情,但感觉到他握着她的那只手稍稍放松了一些,没有那么僵硬了。
“你走!你走!”安知意的声音尖利极了,杂着杯盘碎裂之声,“你和你的主子永生永世在一起吧!给我滚!滚!”
最里面那扇门打开来,风煊一把把谢陟厘揽进旁边的牢房中。
“我晚上再来给你送饭。”严锋走了出来,朝牢里道。
“我不吃!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
严锋没有再说话了,谢陟厘从门缝里瞧见他低着头走出去,身上还挂着些鱼翅菜叶。
风煊瞧着他的背影,简单地发出一个低沉的评价:“蠢。”
房先生大名房士安,乃是北疆有名的饱学之士,从前官居翰林院大学士,曾在御前侍奉,后来因不喜京中风气,辞官回乡,现如今受风煊之托暂时署理都护府上下事务。
谢陟厘这才知道风煊的意思——他想让小羽拜房士安为师。
“小羽五岁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完全可以开蒙读书。”风煊道,“我之前跟房先生提过这事儿,房先生收徒门槛颇高,不能全由我说了算,所以还得让房先生见一见小羽才行。”
谢陟厘也想过小羽读书的事,当初那块银锁原本是打算给小羽交束脩时用的。但在她的想象里,小羽要读书,也是去与家中隔了两条巷子的私塾,那儿有个七十来岁的夫子,虽然已经老眼昏花,但教几个小孩子应该还可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羽会跟着一位前翰林院学士读书。而且,“你……之前……是什么时候?”
风煊没想到她问这个,随口道:“夏天的时候。”
“赛马会之前?”
“嗯。”
谢陟厘沉默了。那个时候风煊和安氏父子假意接近,往来颇为频繁,而她则已经收拾包袱,把他的病撇在一边,快快活活回家了。
那个时候,她以为和他已经两不相欠,没想到他竟然还想着小羽的前程。
谢陟厘心头一时酸楚,一时滚烫,一时内疚,一时感动,五脏六腑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汤。
说话间已经到了房士安房门前,房士安四十许年纪,留着三缕长须,整个人清癯得很,一双眼睛却是秋水般清亮。
此时房士安眼睛里满是笑意,向着风煊一揖到底:“此子过耳成诵,天生聪慧,如此佳徒,在下先谢过大将军了。”
“先生客气。”风煊托起他,“这孩子聪慧归聪慧,顽皮起来可够能祸害人的,还望先生不要嫌弃,从严教导才好。”
房士安呵呵笑。
他们两人客套的功夫,小羽已经一溜烟跑到了谢陟厘身边,抱着谢陟厘的腿,两眼黑漆漆的眸子急不可耐。
谢陟厘一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他有话要说,当即蹲下来,问:“做什么?”
“阿厘阿厘,”小羽凑到谢陟厘耳边,急急问道,“他真的是大将军啊?”
谢陟厘点头:“嗯。”
“杀了库瀚的那个大将军?”
“嗯。”
“给爹爹平反的那个大将军?”
“嗯。”
“天呐……”小羽眼睛睁得滚圆,喃喃,“我家住了个大将军!”
风煊和房士安聊了几句,看着这对在旁边交头接耳的姐弟俩,不由笑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小羽转身看着他,思量了半日,忽然道:“那好吧。”
风煊不解:“好什么?”
“既然你是大将军,我就不跟你抢了。”小羽大声宣布,“你可以给我当姐夫。”
“!!!!”
谢陟厘万万没想到小羽会冒出这么一句,感觉自己差点儿当场背过气去。
风煊起先有一丝意外,然而这意外只是短短一瞬,即转便全成了眼底的笑意,他的意态甚是悠然道:“谁当你姐夫,那得看你姐的意思。”
谢陟厘立即摇头,疯狂摆手:“我我我我没有这个意思!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风煊:你可以有。
阿厘:我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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