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春末夏初的扬州,大运河如同飘飘荡荡的玉带,从天边白云深处排空而来,向着无边的绿色田野奔腾而去。成串的龙船凤舟倒映着流水,杨柳垂于河岸,几只白鹭展翅高飞,为这盛满王者雄心的画卷增添了一抹点缀。
余杭郡富阳县,十来辆马车行驶到一条青石小巷口,带刀的精壮侍卫下车巡视一圈后,掀开珠帘,白潇和岳珊珊依次下车。
天气已经转暖,岳珊珊伤势大好,脱了皮袄换上一身藕色苏罗对襟,蝶纹明黄短褙子和胭脂红织锦襦裙,袅袅婷婷走入小巷。白潇一身青灰劲装,左手腕露出来一串沉香木珠,与一众侍卫低调地跟在身后。
两侧青瓦老屋,牡丹已谢,芍药正艳,缝隙边小草茁壮生长。老人坐在板凳上闲聊,小孩子追赶打闹,对一行江湖人见怪不怪,有的还热情招呼:“三小姐,回来啦!”那吴侬软语又柔又腻,岳珊珊笑着回礼。
她侧脸去看白潇,见她还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道:“还在发愁呢?放心吧,你连楚明远和叶北山都能打个平手,我们岳家的功夫在七家里不算倒数第一,也是倒数第二,对付岳松云易如反掌,不用担心。”
白潇想的却不是这事,闻言勉强笑了一下,岳珊珊又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好好享受一番烟雨江南,万一活不了几天呢。”
白潇:“……”
…
十天前,木兰云雾山。
白潇抱着头蹲在地上,谢问舟和苏比一人坐一把太师椅,杨吟站在他们身侧。
“你可真行啊!”谢问舟皮笑肉不笑地说,“才下龙门山几天,就知道给自己接活了,还接了个大活!”
白潇:“她只说帮个忙,我哪想到……”
谢问舟:“那岳珊珊一看就八百个心眼子,重来一次你都想不到!”
杨吟:“是真的。当年我说三百两给她写传记,她一口答应,我还以为遇到了冤大头,谁知道书契上签着‘生平’,我得给她写一辈子!在她面前,我只有七百九十九个心眼。”
谢问舟:“她还承诺我三千两黄金,撺掇我一同去扬州。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敢无缘无故去杀岳家家主啊,我疯了么!”
白潇弱弱问:“你不是想要龙门剑吗?”
“那我去偷去抢啊!”谢问舟激动地骂,唾沫差点没喷她头上,“我犯得着绕那么大一圈,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瞎闹腾吗?”
苏比:“我也是三千两黄金。你好惨,你一文不值。”
余杭岳家靠生意起家,如意赌坊、金蟾钱庄、典玉当铺、万宝轩、各色茶馆酒楼遍布九州,兴建了织造坊和瓷器坊,近些年借着大运河把生意做到了北边,还开辟了东海航路,是七家中最有钱的家族。
岳家一共三个兄弟,岳松云是老大,老二已去世多年,老三闲云野鹤不见人,这一房都由岳珊珊说了算。后人们专注生意,不免误了武学,这些年没出过什么武学大家,但要说“武功倒数”,那也是过谦了。
岳家与唐门并列武林两大暗器世家,骰子、牌九、麻将随手拈来都是兵刃,若是特制的还会粹上各种奇毒,配上岳家特有的暗器手法“挥金如土”,江湖中何人胆敢小觑?
而那岳松云人称“金算盘”,成名江湖三十年,“金玉满堂”名动天下,带着岳家从一介商贾跻身武林七大世家,明里暗里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对付他谁又敢说“易如反掌”?
白潇脑袋都快杵地上了:“我一时糊涂!怎么办啊?”
谢问舟:“江湖规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给你出个主意,尖刀峰有座竹林寺,据说挺灵的,你去烧柱高香。”
杨吟:“你也可以马上退出江湖,这样就不用守江湖规矩啦!”
“你们出的什么馊主意,治标不治本。”苏比摸出一个小瓶,“这是我刚刚调配的‘一刻断气散’,你把它下到岳珊珊的药里,我保证她活不到下顿饭,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白潇:“……”
她忧心忡忡,晚上饭都吃不下,垂头丧气地在屋里自省。
突然窗户被敲响,白潇支开窗棱,谢问舟靠在墙边,打量她的脸色,轻讽道:“嚯!还没缓过劲儿呢?”
白潇长长叹一口气。
谢问舟:“你怎么想?去还是不去呢?”
白潇:“我是个没主意的人。若是你呢?”
谢问舟:“我年轻的时候,只要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从不考虑干不干得成。”
白潇垂眸思忖片刻:“我想见见青衣剑。”
谢问舟仿佛早就料得她会去,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何须忧还没来的愁?”
他从兜里抠抠索索,掏出来一串木珠放窗沿上。
白潇拾起来,沉香木刻珠子,散发着一股劣质的、刺鼻的香薰味儿。
“竹林寺的老和尚给的。”谢问舟随意道,“让你去你不去,凑合着吧,万一有用呢。”
白潇是个热心的姑娘,村里人偶尔也会送她谢礼,都是米啊菜啊这些实在之物,还从来没收到过首饰。
“就当谢礼了啊。”谢问舟随口道。
救命之恩,当以破珠子相报。
幸好白潇见识少。
她将木珠戴手腕上,那味儿差点没把她熏吐了,但触手之处又有一种奇妙的、柔软的气息,沿着筋脉一寸寸攀爬,刺得她头皮发麻。
她抬起眼,抿着嘴,向谢问舟笑了笑,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
谢问舟要笑不笑的样子,手臂撑着窗棱,转头欣赏那一弯找都找不着的月亮。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白潇试探道,“你……是不是也是龙门剑派的后人?”
“什么?”谢问舟大惊失色,万万料不到她会这么想。
“不然你为何在神兵山庄放过我?后来还有意指导我武学?”
“……”
“你还一直想要龙门剑,剑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话本听多了吧!之前的事只是凑巧,另外我也不知道龙门剑到底有什么鸟用。”谢问舟见白潇仍然一脸疑惑,生怕她再往下猜,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发誓,“我如果是龙门剑派的后人,就让我厄运缠身、噩梦成真,天打五雷轰,死后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
白潇翻了个白眼:“我龙门剑的后人有那么倒霉吗?值得你起那么大的誓?”手一松,窗户砰地砸上。
谢问舟:“……”
他不是那个意思啊喂!
…
回到余杭郡富阳县。
岳珊珊等人走到小巷深处,一幢不起眼的民居门口挂了个牌子,“如意坊”。一个伙计懒洋洋坐在门口招呼,老远见到她就抻直了腰,大声喊道:“三小姐来啦!”
那屋子外面看不起眼,进去以后经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四排民房方方正正围出一片天井,衣着各色的人们往来穿梭,屋子里数人围做一圈,不是玩摇骰子就是推牌九,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喜的、失望的哄叫,二楼还有雅间供人打叶子牌。
穿戴华贵的掌柜迎上来,岳珊珊边走边问:“最近本家来过吗?”
掌柜垂首答道:“前几天二公子来查过帐。”
岳珊珊:“他可问过我?”
掌柜:“问了一句,小姐上个月不是去荆州谈生意吗?小的如实答了。”
此时三人走到一条阴暗楼道,角落供奉了一座神龛,掌柜递上香,岳珊珊分给白潇三根,朝着关公像和一个白衣飘飘的剑客拜了三拜。
岳珊珊指着她的赌坊,问白潇:“要不要玩两把?”
白潇诚实地说:“我只会打麻将。”
岳珊珊:“简单得很。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她施施然走到一桌摇骰子前,庄荷让了位,岳珊珊熟练地执起骰盅,笑道:“今天我坐庄,陪各位哥哥姐姐们玩一场!”
只见她玉手轻摇,那骰子咕隆隆清脆旋转,而后一把拍到案桌上,幼白小手紧紧扣住盅子,晶亮的眼睛环视四周,胜负尽在掌控。
赌客们要么压大小,要么压单双,要么压点数。
白潇两眼摸黑,跟着看了几轮,渐渐摸着了门道——那骰盅里的声音,像是从南或者从北而来的风,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有的人偏偏能嗅到细微的江水味或者风沙味。
仿佛没什么不同,又仿佛有什么不同,那是天生的灵感!
岳珊珊一把落定,白潇压了最低限额的筹码——十个铜板,小。
一、一、三。
第二轮,她把二十个铜板压了大。
第三轮,四十个铜板,小。
第四轮,八十个铜板,小。身边赌客窃窃私语,有人跟着她压。
第五轮,一百六十个铜板,小。赌客们嚷嚷着往她身边凑,更多人跟着她。
第六轮,三百二十个铜板,还是小。哪有那么多轮小的?赌客们不太敢跟,仍有几个胆大的跟了银子。
一开盅,真的是小!
轰声大作,连楼上的赌客都被吸引下来了。
第七轮,白潇手上换成了碎银子,她用一半压了大,另一半压了双四——这概率可太小了!赌客们大多只跟着她压了大。
岳珊珊笑吟吟地说:“最后一把了啊,再玩我如意坊就得关门大吉了。”
四、四、五!
赌客们的喧嚣声几乎快把房顶给掀翻了!
白潇捧了一把银子,有点不好意思,岳珊珊捂嘴笑道:“不愧是龙门剑侠,真是天生的赌神!”
她指着那神龛:“我岳家在扬州开了七十七家如意坊,家家都置这神龛,你可知为何?拜关公,是求生财,拜这白衣剑客,是求必赢——你龙门山前辈梁怀玉,可是我扬州出了名的诗书大家、赌中之王!但凡是个赌客,都是他的信徒。当年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我岳家早就赔个精光倒灶了,哪有今天的风光?”
白潇:“……”
老天爷,早知道自己有这神技,她还卖什么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