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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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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初刻,北京东城一着绯的锦衣卫沿街打马飞奔,仔细看那锦衣卫身前还坐着个拿布篓的儒生。

    这位儒生就是懊悔一早上的井谦,昨夜查案太刺激了,早就忘了今日要入府学。

    一路疾驰到了育贤坊府学前,井谦手软脚软地爬下了马。谢过早上特意来井宅送他的蒋铎,脚步虚浮地进了府学大门。

    过了仪门便见得明伦堂,进了堂门见学生仅有三五个,心中大定。挑了个东侧的位置坐了下来。

    “井案首!”

    井谦抬头看到前几日认识的谢泽和程鉴,招呼他们一并坐下。

    “之前是未有表字,所以未告知两位兄台。那日提学大人给我提了纯熙二字,日后唤我纯熙便是。”

    “无妨,我们二人也是过了院试后夫子才给起的表字。喏,他是谢熙之,我是程和煦。”

    三人互换了表字,井谦又问起府学的进度,询问日课如何安排的。

    “咱们府学今年年初革除了十多个学生的学籍,现如今拢共有二十七人。学中每月会讲六日,由戴岳戴教授讲学,剩余日子学生便去斋舍中读书肄业。”

    “今日便是会讲日,所以大家才聚在明伦堂。哎!戴教授来了。”

    三人忙噤声正座,井谦见一发须皆白的老者缓步入堂,在堂中的讲桌前坐定。

    跟着众学生起身行礼后,便静待教授授课。

    今日戴教授讲的是《论语·子张》章句。

    听了一会儿课,井谦发现戴教授讲课与四族叔风格不同。虽同是进士出身,四族叔讲学喜将政事与经义典籍相融合,而戴教授偏好自郑学正义讲解,自经史中旁征博引,是标准的学术派。

    戴教授随心博引地讲了一上午课,各种注释和史料引用起来都挥洒自如,全无滞涩、停顿之时。讲到最后便随堂出了个题,点名让新进学的几个学生回答。

    井谦边听边将教授所提到的典故和出处记录下来,这整堂课就没抬过头,只顾着运笔如飞地记录笔记。

    谢泽用胳膊肘碰了碰井谦,还将问题贴心地写在了纸上给他看。

    井谦以为只叫了他,起身便要回答。却见还有一位近而立之年的学子起身,两人互看一眼,场面颇为尴尬。

    “那位年岁小些的学生,你先来答吧。”戴教授点着井谦,又摆摆手让那位年长的学生坐下。

    井谦仔细看了谢泽写的题目: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

    “新进学生井谦,恭答此题。”

    井谦一边向教授行礼,一边整理着思路。

    “博而能笃,切而又近,如此学问尽鞭辟向里,心不外驰,故言仁在其中。盖心存而仁便存,心既在,则仁亦在是矣。”

    戴教授捻须点头,道了声:“甚好!”

    井谦坐下后长吁了一口气,悄悄地向谢泽拱了拱手。

    “学生王哲,……学需鞭辟近里,著己而已。博学而爱人,克己而复礼,忠恕则为诚,诚以为仁。”

    戴教授听完,仅道了一声:“可。”

    这人行过礼坐下后回头瞥了井谦一眼,这眼神……井谦耳朵一动,想着王姓是个大姓,应该不会这么巧。

    随后戴教授收尾结束今日讲学,袍袖一拂,潇洒地让学生们散学。

    学生们自是起身行礼,恭送他离开学堂。

    那位名叫王哲的学生紧跟在教授身后,井谦混在学生的队伍里,打算一会儿和谢泽好好道个谢。戴教授一个转身,直盯着井谦问他今日笔记是否记全。

    井谦大窘,连声应道:“教授之文采学生佩服至深,降将教授提到的要点与之前所学结合,查漏补缺。”

    戴教授微微一笑:“井季珪开的蒙,差不了。有何不解的随时寻我即可。”

    顶着其他学生的目光,井谦长长一揖,送教授离开。心底连连叫苦,四族叔啊四族叔,怎么谁都知道你。

    余光见王哲盯着他面沉似水,愈发觉得奇怪。正准备过去问他一问,谢泽拉着程鉴过来寻他。井谦谢过谢泽今日相助,询问二人下午需如何安排课业。

    “无课时去斋房习字,读书均可,下午可要和我们一起温书?”

    程鉴期待地看着井谦,希望下午能一起写写文章。

    “唔……今日家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明日无会讲,我们明日习德斋温书如何?”

    二人无有不应,并揽了下午散馆帮井谦点卯的事由。

    正午时分,井谦回到井宅、心中懊悔没有让忠叔安排车夫在府学等候,白白让自己走了半个北京城。

    忠叔和双瑞见井谦自己回来了,心中诧异。忙殷勤地端茶、递帕子。

    “蒋镇抚使可回来了?”

    井谦用帕子搽了把脸,含混地问道。

    “尚未见到镇抚使大人。这大人的去向,小的不好打听。”

    双瑞接过帕子,轻声应道。

    “下午去法藏寺供奉前几日写的佛经,一会儿就走,忠叔遣个本事不错的车夫。”

    井谦准备回房换下澜衫,边走边吩咐忠叔。

    刚跨进垂花门,一个小团子便黏上了井谦。听到井谦下午要出外城顽,便哼哼唧唧要跟着去。

    井谦既欣慰佑哥儿对自己越来越亲近,又苦恼这趟可能碰到歹人很是危险。

    “那今日之行,佑哥儿不要离开我左右,否则日后再不可门顽。”

    佑哥儿欢呼一声,只拿眼盯着燕草和翠云,示意带他去换衣服。井谦看着有趣,打趣着让佑哥儿再说几句话,小孩儿不理他,一溜烟儿跑到东厢房去了。

    收拾妥当后,又让双瑞去厨上拿了两样点心,带着小孩上了马车,车夫和双瑞坐在车前,往东南方驶去。

    出了崇文门,远远可见得东边葱茏绿意中矗立着一座十余丈的八宝玲珑盖的佛塔,便是“法藏古松不可孤,金仙礼罢小知蹰”的法藏寺。

    不多时到了寺门前,唤了双瑞拿上吃食和佛经,便抱着佑哥儿下了马车。

    这时刻来此的香客甚少,除了井谦一行人,只见几个零星小沙弥挑着扁担往后院子去。

    双瑞招了个小沙弥,让他带着引路,井谦见这小沙弥虎头虎脑的,便递给他个点心。

    “这是用清油做的牛乳点心,小师傅尝尝看。”

    小沙弥抿嘴一笑,行了个佛礼道了谢,接过点心揣到了怀里。

    “施主可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然后可在园子里走一走。北京城园子最大的寺庙便是法藏寺。”

    “本想月初来寺里的,但是听得北京城寺庙有闹鬼的传言,便一直未来。”

    井谦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城内流言,观察着小沙弥的表情。

    这小沙弥脸色发白,支吾着不再开口。

    “我端午时节来过贵寺,当时香客如云,寺外到处都是贩吃食的摊子,我现在还对那碗素面念念不忘。怎地这次来,如此萧条,真是可惜。”

    井谦随口扯了个谎,面上做惋惜状,眼色示意双瑞给小沙弥几个铜板。

    “施主佛心昭昭!自从七月开始,寺内便止不住有流言说有鬼挠墙,后来又有夜半童谣。寺里查了好久也没有头绪。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腌臜人物在寺内装神弄鬼,引得乞儿们造谣!”

    小沙弥攥着双瑞给的铜板,一边把井谦一行让进大殿,一边恨恨地说道。

    井谦进得殿内,见佛堂中供奉着燃灯佛、如来佛、弥勒佛,佛像趺坐莲台,面容庄严,眼神慈悲。

    井谦跟着引导次第跪拜、敬香,心中为原身和原身的家人们求佛祖保佑,又承诺会善待佑哥儿如亲子。参拜完毕后,询问何处可供奉佛经。

    “施主来的不巧,这寺主持自六月初便去往山东开元寺参学。现下只有一位南边来的挂单禅师,若是可以我带您去。”

    “南边的禅师啊……莫不是京城金山寺的?”

    “嚯!施主惯会取笑的。这禅师是六月中旬自长沙府来的我寺,佛法讲的甚是通透。若施主有意,可逢那初一十五早上来。”

    小沙弥见井谦在功德箱捐了几锭宝钞,心中更是欢喜,将寺内的情况无不相告。

    井谦劳烦他在园子里挑了处僻静清幽的八角亭,又调了两块点心将他打发走了。见这园子里绿荫千顷,时有微凉不是风,风景甚好。

    放下佑哥儿让他去顽,叮嘱双瑞务必紧跟着,若有不对抱着佑哥儿来这里找他。

    双瑞应下后便紧跟着佑哥儿去树林子里了,听着小孩儿笑闹声,让人甚是忘忧。

    井谦梳理着小沙弥说的挂单禅师:从长沙府千里迢迢来北京一个不出名的寺庙挂单,还与七月间寺中起的闹鬼流言时间重合。长沙府和边卫兵,一南一北,如何搭接的?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

    亭子北侧半人高的白花郁李后隐约可看见几个男子的身形,井谦屏住呼吸,往亭柱后躲了躲。

    “……徐家已被发现,王爷让你准备的东西呢?先给我!过几日兄弟们就先撤,你再呆上一个月,别引起怀疑了。”

    “王爷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趁着天坛还没盖起来,吸收了七日龙气。王爷嘱咐的东西都埋在天坛和寺中四个角落了!”

    井谦听到他们提到徐家,心中一颤,默默祈祷佑哥儿在那树林子里多玩一会儿,千万不要现在回来!

    “你们随我来,那个东西就在偏殿佛像下。莫要走园子,从这边来……”

    那男人说着话,引着这群人往西边去了。

    井谦心中暗骂自己总能遇到歹人密谋商谈的体质,慢慢放松膝盖地蹲了下来,轻声小口呼吸,平复着心跳。

    直到再无脚步声,井谦小步小步地倒退出亭子。退出大约七八尺后,井谦揉了揉脸,调整了下表情,装出见景心喜的表情。

    “这位兄台……”

    一身着玉色直缀的青年沿着园子北边小路而来,见到井谦后眼睛一亮,似是找到知己般跟着井谦询问这里有何景色。

    “这法藏寺之前未曾来过,我也是自南边看着景色甚好,一路到看景至此。我家小孩儿还在那边捉蟋蟀呢。”

    井谦装作刚刚才到这里的样子,也忙问北边景色可是更好。那人应了几声,说那边花多,可以一观,然后又与井谦告辞往南走去。

    井谦见此人左眼角有颗显眼的泪痣,通身并无读书人的书卷气,心中生疑。见此人几步就不见了影儿,心中记住身形和相貌后,急急往佑哥儿顽的树林里赶。

    走了三十余步,见佑哥儿和双瑞在树丛中翻找蟋蟀,两人顽的脸蛋红扑扑的。

    井谦硬起心肠唤了他们过来,先用气声告知他们要回去了,又用正常声量说道:“今日顽得太晚了,不是说晚饭用天福号的肘子吗?咱们现在就去买,迟了就挑不到好的了!”

    压下心中的不安,井谦抱着佑哥儿带着双瑞,用来时一样的轻缓步调往寺门走去。

    一路顺遂地上了马车,井谦低声嘱咐双瑞一会儿注意路边两侧的动静,如果有不对就连敲两下车壁。双瑞被井谦严肃的表情吓住了,浑身一激灵郑重应诺。

    马车行至东三里河处,距离崇文门大约还有□□里地,官道上除了井谦一行的马车,再无其他行人车马。

    道路两侧树荫葱葱,井谦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刚刚交谈的书生有不妥之处。

    咻—咻—咻—

    接连的破风声响起,三只□□钉在了车厢上,并未穿透。

    井谦双手合十感谢井家族长的先见之明!

    因之前歹人作乱引得族中痛失五位英年才俊,族长为日后族人赴考安全,专门找匠人打了厚厚的车厢,刷了数倍的桐油。

    井谦让佑哥儿远离车窗,叮嘱他扶住架子莫要磕碰到。

    “莫怕!前面不远就是内城门!往前冲!”

    井谦拉开车门出去,坐在双瑞旁边,大声喝道。

    咻——

    这一箭射中了车夫前胸,车夫往车外一歪,马车眼见就要失控。

    井谦抓住缰绳,一边用鞭子御马,一边让双瑞扯开嗓子喊起来。

    “有歹人劫道啦!”

    “朗朗乾坤,有歹人劫道啦!”

    放眼已能看到城门了,井谦心中大喜,催促双瑞继续喊。

    远远见得有兵卒往这边前行,身侧再无□□声音。

    “多谢将军相助!”

    井谦对着这群兵卒头领拱手拜礼,已分不清楚武官的品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呼将军。

    又将钱袋递给兵卒头领,连声道请英雄汉们吃杯水酒,以表谢意。

    这头领接了钱袋,捏了捏应是有不少银子,便温声劝慰了两句。见他们车上没了车夫,便指了两个小兵帮忙驾车。

    井谦又连连道谢,说了地址与两位小兵,便拉着双瑞回了车厢。

    进得了崇文门,与那头领拜别后,井谦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又止不住的后怕。

    一手搂着佑哥儿一手拉着双瑞,到高街巷的短短一段路似有千里之长。

    好容易听到小兵高喊:“到了到了!”

    井谦打发双瑞知会忠叔拿两个荷包,又招呼两位小兵进宅喝杯茶水。

    “城门还有要务,便不喝茶水了!”

    小兵们各自接过荷包,一拱手便告辞了。

    忠叔护着井谦往厅前去,连声询问出了何事。

    井谦怕再惊到老人家,便删删减减地和他说了说。

    “这怎地是好?!这怎地是好?!”

    饶是如此,忠叔也被骇地不轻。

    井谦猛灌了口热茶,嘱咐忠叔遣两个利落地小厮,一个去县衙一个去福缘客栈,务必将蒋镇抚使请回来。

    忠叔听后忙去安排,井谦拉着双瑞又安慰了几句便打发他去倒座休息去了。

    抱着佑哥儿到了内院,井谦问小孩儿:“佑哥儿可有吓到?”

    “起初确实被骇到了,后来见小叔安排双瑞疾呼,又见官兵前来,便没那般害怕了。”

    “爹爹……爹爹也是遇到这样的事,才不见的么?”

    小孩儿难得提到兄长,井谦摸摸孩子的头,轻声说道:“是呀,你爹爹是遇到了力大无穷的歹人,与之大战三百回合才败下镇来。以后佑哥儿除了读书,还要学武艺,这样遇到歹人就不用怕了!”

    “恩!佑哥儿学了武艺保护小叔叔!”

    小孩一板一眼地说道,还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井谦看着觉得甚是可爱,亲了亲他小脸,逗得他又笑了起来。

    见到张妈妈带着丫鬟匆匆来到门前,便唤张妈妈安排厨上熬几碗安神汤,又让燕草把佑哥儿带回东厢房洗漱更衣。

    想起双瑞被遣去休息了,便让翠云去寻些热水,他要沐浴。

    躺在浴桶里,想着今天的遭遇,喃喃道:“哪个王爷在长沙来着……”

    心想今日蒋铎只要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留在宅子里宿上一晚,哪怕给他讲一晚上故事呢!

    井谦恨恨地锤着水面,一定要佑哥儿学武!

    练剑好像也不错,这个运动量小,自己可以学一学。

    井谦定了主意,起身擦干后着了身道袍。将头发擦得半干,用发带束了个马尾。

    自觉这身打扮颇有剑侠风范了,发现屋内四下无人。便学着电视剧里的起手式,指着空气大喝一声:“妖精!哪里跑!”

    如此心中快慰许多,倚在床边的春凳上等着蒋铎回来,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梦中井谦看到自己挥着长剑,追地牛头马面的歹人四下逃窜。

    真是少年荆楚剑客,突骑锦襜红,好不潇洒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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