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落乌啼(五)
一场浩大的雨前,云层总是厚且昏暗的。侯府内宅,遮天的黑幕笼罩下来,沉郁、闷热。
下人们点灯的点灯,端水的端水,布菜的布菜,匆忙却有方向,像骤雨前夕躲避的路人。
父亲和李济仍在里头,商量着如何救治纪行之。
李济常年随军在外,擅长治外伤,高邗担心他对解毒之法把握不住,又是吩咐下人快马加鞭进宫去请御医,又是安排人去请民间的郎中、江湖的术士,加之里头的随从、下人端茶倒水、来往不断,十分拥挤。
高月柔自觉帮不上忙,便兀自出来透个气。站在外头屋檐下,手持着方才救了她一命的血珀司南佩,珀体仍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琥珀质地坚硬,如此碰撞竟仅仅只是磕出了裂痕。
“原先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这血珀当真有灵性,是辟邪化煞的好东西。”怀柔在一旁说道。
高月柔沉思着,却不十分赞同:“不是这东西能挡灾,是屋里头的人。”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心乱如麻。
墨色浓云相互倾轧着,摇摇欲坠。地上卷起几阵狂风。
不远处两个下人端着炭盆和烙铁,急匆匆地往这边来。炭盆上的火色在昏暗中显得尤为红艳,瞧着十分滚烫。
“这是做什么用的?”高月柔问道。
“李大夫吩咐的,想必是治病疗伤用的。”下人答完,便一刻也不敢耽搁。
身旁的怀柔顿时惊诧地捂住了嘴巴,担忧地看向了高月柔。
她也不自觉地在心里捏了一把汗,看着那炭盆底下透出的火焰,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抬了进去。
“这是要做什么?”她连忙跟了进去。
虽然心里大概猜到了,但听到李济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要用在纪行之身上时,她还是眼张失落地攥紧了手,坐立不安。
她不希望欠纪行之这么多。
“我方才已经帮他处理,只是此毒深入肌理,为了防止继续腐烂、感染、恶化,军中常用烙铁之法,此法同时兼具止血之效,并无坏处。只是,需遭些罪了。”
李济的话,听得高月柔眉头紧蹙,忽而忆起儿时看父亲在家里练武,身上除了刀伤,还有几处烫伤后留下的瘢痕疙瘩,直至今日方知缘由。
高邗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别看了,出去等候。
她回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纪行之。
他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乌紫的嘴唇颤抖不止。
转身走出门外,方迈出门槛,便听到里头传出一声嚎叫。
高月柔回头一瞧,看见纪行之的身体扭曲成弓形,剧烈地挣扎着,但手脚皆被身旁的仆从压住,无法反抗。
她的心忽然一揪,只感到心脏忽然跳动得特别剧烈,“嘭嘭”的声音清晰可闻,于是连忙背过了身。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指上的倒刺,想小心翼翼地撕,却猛地被人一扯。
急雨乱箭般砸下屋顶,密密麻麻像针扎一般,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折腾到了半夜,随着雨势渐微,房内的嘈杂也渐渐转换为了平静。
乱七八糟的人逐渐散了,只留下了她一人,托着腮坐在榻前。
纪行之此时看起来状态好了些,原先苍白可怖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人也睡得安静平和。
虽然算“认识”了许久,但高月柔还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端详纪行之的脸,清晰到可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扒在眼睑下方,紧致的下颌、微微泛青的胡渣、突出的喉结和耳朵上细小的痣。
有时候盯一个字久了,便会忽然感觉陌生。原来盯一个人久了,也会如此。
侯府各处门廊皆点着昏黄的灯笼,在雨后残卷的风中晃晃悠悠。
纪行之强忍着痛楚清醒过来时,发现屋内只剩下了高月柔一人,像个小猫似的卧在边上浅浅睡着。
高月柔此时十分乖巧柔和,圆润的鹅蛋脸,绾着的头发上因为一天的“奔波”已经凌乱,全然没有了旧日盛气凌人的傲态。
大概是屋内有了些微动静,高月柔便跟着醒了,抬起漆黑如墨的双眸,忽然对上纪行之凝视的目光。
时间仿佛凝滞了,又仿佛飞快地流失。
高月柔嘴唇微微动了动,扑闪着睫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赶紧挪开了视线,身子一动,凌乱的发髻忽然松松垮垮,那支点翠金钗又掉落了下去。
她像捡着宝一样连忙躬身下去捡,才舒缓了方才在沉默和尴尬间几欲窒息的心情。
此时,她的手心攥着一支钗子,心里也好像梗着一支。上不去,下不来。
本以为纪行之醒来,好歹要拿着她给钟灵的东西和书信质问一二,却不想他抬了抬眼,对她说:“今天忙上忙下的,可还累吗?”
“瞧你,头发都散了。”
她一怔,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
她不理解。
她看着纪行之眉头微皱、欲言又止的眼神,感觉似曾相识,似乎曾经在萧桓的脸上见到过。
她的脑子里倏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喜欢我?
虽还没有证据印证,但她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
那些暧昧不明的眼神也许会出错,但行动不会。他应该知道了昨晚的事,但还是选择了救她,甚至救两次。
她刚想开口问问他,是怎么从钟灵那里脱身出来的,但下一秒,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的方向,不再言语了。
……
一旦有了那个念头,她的心里便再平静不得,躺在床上总要寻找一些过往的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猜想。甚至一度追溯回了前世,忆起初次见他时,恰是在今日的寿宴上。
她看到他犹如神兵天降,救下了父亲,随后成了侯府里的常客。当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萧桓,并没有留心,只是把他当做父亲养在府里的众多门客之一。
方才侍月在帮他整理衣物和随身物品时,她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忽而解了当年的一个困惑。那时的她正在家里试穿为了进宫裁的新衣裳,忽听有人来报,道门外有个什么家的公子请见。
她自小养在深闺,并不曾与什么公子相识,又因入宫在即,不敢不避嫌,便推辞了。随后,丫鬟拿进来一个锦囊,里头装着净慈寺的平安符,还写上了她的生辰八字。
她吓了一跳,若是让人看见,以为她尚在闺中便与什么公子私相往来、交换信物,她就没脸见人了。于是连忙收回袋中,让侍月拿去烧了。
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隐约能想起,那仆人说的正是纪家的公子。
越是翻来覆去倒腾那些回忆,她的预感便越是强烈。
虽说后来的事情证明,男人的那点怜惜和爱如烟似雾,是轻飘的、涣散的、抓不住的,甚至会夹杂着浓稠的毒尘,硌你的喉,噬你的肺,要你的命。
但她真的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她好像打开了新思路,心里涌出了许多邪恶的想法。比如:利用。想让他借着这缕轻渺的尘烟,化成欲坠欲沉的浓雾,化不开、散不去,如鲠在喉。
在死心塌地的沦陷中,被欺骗、背叛、失去一切,品尝千倍百倍的痛苦,就像她曾经那样。为什么不呢。
翌日清晨,天刚露白,高月柔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前院,拦住了正要乘轿上朝的父亲,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什么?”高邗闻之一笑:“才嫁出去几天,搬过去那么些嫁妆还不够,又开始惦记起老父亲的兵器库了?”
“就让我挑一件,怎么了。”高月柔扁嘴说道:“他昨天救了我两次,搬空你那堆破铜烂铁也不为过好吧。”
高邗自是不会吝啬,一面吩咐张竖带上钥匙领她去挑选,一面嘱咐高月柔先用过早膳再去不迟,免得饿坏身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在高邗眼中,她仿佛还是一个小孩子。
虽然府里出了点意外,但今年的七夕乞巧节,侯府似乎并不打算草率地过。高月柔跟着张竖七拐八拐,走去父亲的兵器库,沿途便看到丫鬟们忙碌着布置、摆台,置备瓜果。
高邗是武将,没有哪个习武的人会不喜欢刀枪剑戟,何况是富可敌国的大将军。几十年来,高邗从各地收集了许多名刀名剑,弓、弩、枪、棍、刀、剑、矛……十八般武器竟都应有尽有。
从前高邗怕她年幼乱闯,被这些武器所伤,一向不许她靠近此地,因而高月柔在此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来。
看着陈列了满屋子的冷兵器,被府里的仆从擦得一尘不染、一件件均发出锃亮的光,还真有些震撼。
高月柔对这些并不了解,不知哪些是好是坏,走了半圈,便被晃得有些眼花缭乱。心想好东西必不会摆在这样的大库房里,遂歪着头对张竖说道:
“张叔,你可真不厚道。这些东西估计连你家恒哥都看不上,你竟拿来敷衍我。”
张竖一听,连笑道:“小姐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老奴原也是一间一间地领您过去,您也好细瞧,有个斟酌。这兵器与首饰不同,向来毋论富贵和名气,更讲究是否趁手、是否有眼缘。既如此,老奴直接带您去挑最上乘的。”
说着,便领着高月柔穿过几间相似的武器库房,打开了一间密室。
高月柔方看到里边独独摆着一把佩剑,剑架是玉鼎形态,剑鞘的工艺和纹路也十分精美讲究。
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老头子藏得这么深,又如此重视,肯定是顶好的东西了。就它了。”
张竖呆站了片刻,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高月柔看出了他的犹豫,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张竖答道:“此剑名曰:承影。相传此剑为春秋时卫国人孔周所藏,取自黎明时分,于黑白交际之一瞬间,有影无形……”
“你的意思是?”高月柔打断了他沉浸的介绍,问道:“这把剑很名贵,很珍稀,很厉害,是吗?”
张竖点了点头。
“就它了。”高月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