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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落乌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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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邗的生辰宴选在正午时分,设寿堂,挂寿联,大摆酒宴庆贺,场面十分盛大。城内的都尉、刺史、中郎将等大小官员也都前来祝贺。

    “纪行之这小子,怎么不来?”高月柔一进门,高邗就瞪着环眼,追着她问。

    他本生得形貌魁梧、腰大十围,此刻身着黑袍,腰间又佩着大刀,配上雄浑粗厚的声音,感觉不像是关切女婿,而是在催促押赴刑场的犯人。

    “说是都尉府里忙,抽不开身。”高月柔敷衍地回了句,忙着去翻父亲大黑袍的前襟交领,发现高邗只在里头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衣。

    “他再忙,能忙过九五之尊的皇帝?”高邗哼了一声,提起皇帝,忽而想起正事,忙问旁边的管事张竖时辰。

    高月柔也气得揪着他的衣领,跺着脚质问道:“高大将军!我送你的金丝软甲你怎么不穿?”

    “什么金丝软甲,龟壳似的,又厚又闷,怪热的。”

    “不行!张管事,你赶紧找人取我送的那个金丝软甲过来,快。”

    张竖见高月柔着急,连忙应下。

    但高邗这边,眼看着御驾就要到了,便也顾不上和女儿拌嘴,亲自出门迎接那位皇帝老爷。

    高月柔过来时,便见平阳侯府外的长街早已被侍卫围住,宦官一路洒水净街。此时外头,人头攒动,也表明确实人快到了。

    皇家出行,总如此大费周章,明明是他来祝寿,却要寿星在日头底下等着,宾客也要排着长队迎他。

    过了许久,方看见长长的仪仗队伍后头,六驾的御车缓缓地驶过来。

    过去的她,看什么都是好的,觉得皇家的仪仗威风、体面,连着里头的人也金尊玉贵不可亵渎。现在只感到火日炙人,繁文缛节让人十分地不耐烦。

    又过了许久,身着玄色绣龙袍的萧桓终于从金华青盖车上下来,等了半日的众人跪地恭请他进府,才算结束了这个流程。

    萧桓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

    钟灵带着几个小宦官弯腰屈膝地跟着后头,周遭有穿着暗色服的贴身侍卫,排成两列、手配弯刀,一个个均肃穆凌然地立在旁侧。

    高邗迎上去,大概是说些客套话,高月柔站在几圈人之外,远远地也听不清,只能透过人群看见他的背影,挺拔、高挑、庄重,还是那副刻意为之的典雅仪态。

    她没有忘记今天最紧要的事情。

    自从从轿子上下来,她便环顾四下,细瞧了每一个前来饮宴的宾客。但现在人都挤在了门口,她身形不高,在林立人群中,只能拉长脖子,透过缝隙去认人。

    正瞧见虎背熊腰的老父亲身后,有个白衣男子看起来形迹可疑,欲再细瞧,已经在前拥后簇中抬脚进门的萧桓忽然转身,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浅浅一笑。

    比起纪行之的坚毅硬朗,萧桓显得更文雅从容,丹凤形的眼、鼻梁高挺,举手投足皆是皇室贵公子的气质。

    不得不说,太后确实教得好。日深月久的礼仪教导,让萧桓那股子舒缓和雅的气质宛若与生俱来。

    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那一眼,将高月柔带回了前世。那年她手提裙裾、踮起脚尖,张望他的画面如泥沙泛上湖面。还记得,那天看到他回头找她,她还欢喜了好几天。

    晦气。高月柔揉了揉眼。

    寿宴之上,嘉平帝高坐首席,被逼迫穿上金丝软甲的高邗在副。

    文臣吟诗祝贺、武将舞剑娱情,丝竹管乐、推杯换盏,一派祥和。

    高月柔跟着继母鲍夫人,与京中各官员的夫人女眷们同席,只能隔着屏风远远地找人。

    张望了半日,人没找着,倒是发现了许多老面孔。

    像是举着漆耳杯和大臣们把酒言欢的宦官方释之,他穿着一袭白袍,虽是男身,隽秀的眉眼间却有股寻常女子都少见的婉约纯净。

    还有猫在席间小口吃酒的夏之妍。

    “她怎么也在这。”高月柔心中直呼晦气。

    倘若再细瞧,便能看到满屋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在那场阴谋政变中横插一脚、粉墨登场。

    高月柔恨自己早没料到,管他好的歹的,合该在这一把火全烧了,干干净净,省得日后烦心。

    抓起手边的酒樽,想喝一杯御赐的九酝春酒,还被身旁的妹妹一把压住。

    “姐姐!”高月棠两手搭在高月柔的手腕上。

    高月柔不解地瞪了她一眼,高月棠怕得缩回手,继而歪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你现在肚子里有小纪大人了,不能喝酒。”

    “?”高月柔正欲恼她,转念一想,突然语塞。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为了骗父亲,她在高邗面前脱簪请罪,涕泪横流地捂着肚子说自己和他是真心相爱的。

    可是她并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除了父亲。想来是他没忍住,成了亲就开始“炫耀”起了“外孙”来?

    “是纪大人!”身后一直屏息静默的侍月二人,忽然轻快地悄声唤了一声。

    顺着她们眼神的方向,高月柔越过屏风,看到檐柱后方,“孩子”的父亲纪行之,此时正身着素色白衣,头系黛蓝冠巾,坐在席间。

    他举起酒樽小酌了一杯,杯沿落下的残酒,滑过了指间的玉指环。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们的视线,纪行之穿过人影看过来,视线撞上高月柔的时候,横起嘴角笑了笑,继而从腰间取出那个熟悉的血珀司南佩,轻蔑地掂了掂。

    “侍月?”高月柔震惊,问道:“怎么会在他手上?”

    侍月连忙解释道:“昨晚我装点好东西,遇到来福从纪府气鼓鼓地回来。我心想,来福从小跟着纪大人长大的,又是男子,办事肯定比我稳妥……我就让他送过去了。”

    “那封手信也给他了?”

    大概是从高月柔的眼神中,意识到事情办得不妥,侍月越解释,声音越小。到最后,头低得快埋到后脑勺去了。

    宴席进行过半,号称“洛阳八子”之首的李若夫正在现场挥毫作诗为高邗祝寿,眼尖的高月柔终于从余光中看到了当年那个刺客。

    “就是他。”高月柔简直兴奋地要站起来,此时也顾不上纪行之的事了,即刻中止了和侍月的对话。

    那人长得平平无奇、毫无特点,方才坐在角落里,正巧落在她的视角盲区,此时他离席挪动,有了动静,高月柔方注意到。

    高月柔连忙向二人使了个眼色。侍月似乎是感到立功“赎罪”的机会来了,马不停蹄地奔到后院去。高月柔先前便交代好了,埋伏了入手,定要叫此人有来无回。

    眼看着他要走远了,迅速叫上怀柔跟了出去。

    跟着他行至后院,方才还在眼前的人转了弯便不见了。只剩下低着头匆忙而过的下人,送菜传菜、浆洗干活。问他们话,五个人给她指了六个方向。

    高月柔又在长廊转了几圈,正悻悻地自认倒霉欲退回去的时候,身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向她靠近。

    “月柔表妹。”

    这个称呼简直比恶恶还要陌生,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转念一想,还真是。

    扭过头来一瞧,果然是萧桓。

    “表妹,近来可好?”

    萧桓站在长廊的尽头,宽大的绣龙袍拖着地。他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自然地递来一枚点翠金钗。原是她刚才跑得匆忙,金钗掉落在了后面。

    几米远外的地方站着几个宦官、几个侍卫,乌压压地围住一团,直直地看着他俩。

    高月柔无奈,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行了个礼,低头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

    萧桓往前踱了几步,把金钗又向前递了递,黑色的大宽袖里,伸出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干净。

    高月柔跟着往后退了半步,本想让身后的怀柔去接,转身发现她正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不敢上前。

    再抬眸之后,发现萧桓已近到眼前,他自作主张地将金钗缓缓插入了她的发髻,轻声问道:“朕听母后说,表妹已经嫁人了?”

    微抿的嘴,压低的眼帘,稍偏一侧的头。萧桓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同床共枕这许多年,她如今轻易便能解读出他那些细微的动作、表情,传达出何意。

    他不高兴。

    “对啊。”高月柔嫣然一笑。

    “两情相悦、鸾凤和鸣。”她补充道。

    席间的纪行之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萧桓颔首,默然而笑。

    他自四岁继承大统,稚子年幼。母后高南垂帘听政,致使他至今仍未完全掌权。高邗手握重兵、威望在外,前朝后宫又皆以母后为尊,凡一切军要政务,皆首先送到母后宫中。

    这个天下,似乎已经不姓萧,而姓高了。

    高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母后为了稳固高氏的地位,一直想把高月柔安排进宫,由自己娘家的人执掌凤印,如此,她的权力便更不可撼动。

    可怜上天捉弄,偏偏让他对高月柔心有所属,因而得知母意心里既欢喜又忐忑。只是不知为何,几个月前,母后突然收回旨意,道月柔表妹已嫁做人妇,覆水难收。

    萧桓自知缘尽,原该不复相见。只是偶然一瞥,心随风动,又情不自禁跟出来,想多见一面,哪怕只是寒暄。

    “如此,就恭喜表妹了。”

    看着他转身撤步离去,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高月柔心中还是怅然了。

    原以为再见必是倒戈相向、血雨腥风。她想过自己或许会失控、会咬牙切齿、会恶心地恨不得啐他。

    可当再次面对多年前这个温润如玉、曾视她犹如珍宝的陌上公子萧桓。

    遥远的记忆、年少的温存山呼海啸般重现在她眼前,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委屈、是绵密的痛苦、是胸腔内久久无法平复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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