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落乌啼(二)
眼看着寿宴之期将至,高月柔一面悉心备着寿礼,一面时常回娘家找人打探,希望能从邀请名单中,认出那个会行刺的刺客。
可惜,她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名字的印象。只能肯定的是,见到那个人的长相,她一定能认出来。
临近各藩属国朝贡的时期,特别是匈奴使臣前来觐见,洛阳城中涌入了大量胡人、外邦人,纪行之每日在都尉府公差,几乎日夜巡逻,不大回来。
特别是在高月柔邀了几次夏之妍到家中饮酒喝茶、作诗赏花之后,纪行之更是饭都直接在都尉府中用了,唯恐避之不及。
纪行之没有和夏之妍重燃旧情,倒是高月柔见了几次夏之妍,有点触到旧日情怀了。
看着夏之妍湿漉漉的鹿眼尚且带着光彩,姣好的面容挂着青涩的笑靥,让她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和她还算交好的那些时日。
夏之妍总喜欢挽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肩叫她皇后姐姐。然而在虞美人死后,嘉平帝开始宠信她开始,她便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人心都是会变的。她这样想,纪行之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纪行之坦然地告诉她,自己跟夏之妍真的没什么,也请她不要再故意暗自撮合。
高月柔没料到这么轻易便被看破,只好先放放,转而去做父亲和妹妹的思想工作。即便,并没有什么用。
寿宴前的第二个夜晚,如往常一样,纪行之到了凌晨方回。
他走路很轻,默默放下了那件金丝软甲,正欲出去换洗沐浴,被轻柔的女声叫住:“纪行之?”
高月柔起身,托起床前明灭的灯,摸黑找他。纪行之回过身绕过屏风,看见她提着幽微的灯火。
他弯下身子来,接过了那盏灯,半掩着光照到她的脸上,照得她的一双杏眼在暗夜中格外清澈明亮。
高月柔不知道为何突然说不出话来,临近寿宴,她原本有许多话要跟纪行之交代。
但当他在黑暗中接过那盏灯,借着灯火觑眼细瞧她的时候,温柔的眼神落在她眉间,她的心仿佛漏了一拍。
他的脸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到灯下他的睫毛落在脸上的影子。他递过来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润宁静。
他仿佛是另一个人,是她从未认识的另一个人,是暗夜里弥漫的一缕旖旎暖香。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点亮屋内其余的灯后,像泡沫一般,砰然破裂了。她看到他的脸,很难不想起从前。
“还不睡?”纪行之懒懒地倒在了他的午睡塌上,打了个长呵欠。
高月柔抱起那件珍惜的金丝软甲,摸了摸细腻的纹理,确实是货真价实。原以为纪行之取不来的,看来他还是有两下子。
“还有一天便是我爹的寿辰了,你可不能忘了答应我的事。”高月柔提醒着他,明后日毋论如何都要休沐方可。
纪行之满口应着,嘴里亦嘟囔着他要她答应的事。
原以为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偏偏在寿宴前一天这种关键时候,纪行之一声不响地给她搞出了个大事。
夜幕深垂,霁月居内点着黄晕的光,打更人报了三更,高月柔仍旧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为其他,是一想到明天终于要与嘉平帝见面,她就难以平静。
裙裾摩挲、脚步声渐乱,外头张起了灯,霁月居上下忽然乱成了一锅粥。
侍月、怀柔一前一后,焦急地扣门喊醒她,嘴里直念着:“小姐,出事了,出事了。”
“什么事?”高月柔本能地以为是候府那边出了事,瞬间慌了心神,掀开被子爬起来。
直到侍月等人推门而入,煞有介事地说出那句:纪大人杀了人了,她才松了口气。
“他杀了人,难道不应该是别人家出事了吗?”高月柔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在二人的搀扶下下了床,眉心几乎要皱出一条沟来。
傍晚用晚饭时,她又提醒了纪行之提前休沐,让他今晚好生休息,莫要生事,结果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来福方才着急忙慌地让奴婢跟您通报,说是纪大人在都尉府对人用了重刑,那人遭不住,不中用了。”
“人抬回去方知是宫中大太监钟灵的干儿子。现在纪大人人已经被那边的人扣下,完全不知里头的动静。”怀柔说道。
高月柔想起来,当时纪行之好像是有说过,近来抓了个刺头,成日里目无法纪地闹事。据说来头还不小,打了不服、放了又闹,很难搞,所以必须得亲自去一趟。估摸着就是这人了。
钟灵?这为虎作伥的宦官,整个皇宫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锱铢必较的太监。偏偏生得一张灵巧的嘴,最善于阿谀奉承,从前在宫中不知吃了他多少暗亏。
惹了他的官司,以钟灵的手段,纪行之回来的时候怕不是要变成纪公公了吧。高月柔心中暗自发笑。
但仔细一想,把他变成纪公公似乎比变成纪大将军可怕多了。当年宫里以钟灵、方释之为首的几个宦官,深受箫桓的信任,权势一手遮天。鼎盛时,甚至手握重兵,执掌国家机器的命脉。
“来福人呢?”高月柔顺势换上衣服,想找他细细问一下。
怀柔答道:“来福去找纪老爷了。”
“他倒机灵。”侍月在一旁应和道。
“可是都尉府那边的人来通报的?”侍月继续问道。
怀柔点了点头。
高月柔记得,纪行之手下有个小将,唤作叶凌,和他十分投缘要好,八成是他差人来报的信。
只是侍月二人这关切的态度,不禁让她开始感到疑惑,这两个丫头是什么时候开始“叛变”的?纪行之又在她不知不觉间,“蛊惑”了她身边的人。
她们张着灯一言一语地说着,高月柔这个“正牌夫人”反而只是沉默。重生后,她便常常显得寡言少欢,多是由于她总要比别人多想很多步,回忆更多的细节,斟酌更多。
虽说她和纪行之有过节,但她其实也明白,此事纪行之并无过错。他奉命执掌左京治安,只是依法依律办事。
一个正六品的官身,被跳过所有程序直接私下扣押,可见钟灵猖狂,他被带过去,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谁都知道纪行之这个左京辅都尉是个苦差。
洛阳城中贵族豪强遍地跑,尤其是永和里所在的左京片区,聚居着大量的官宦子弟,有钱有闲还自视甚高、无法无天。
再过去些便是鱼龙混杂的胡街,商人、外邦人、胡人,赌场、妓院、酒舍大多在此地区域,管理起来更是费劲。
南宫城朱雀门作为皇宫的南正门,恰与洛阳的平城门相通,直达城外。皇帝出行、使节进京,多经此过,治安也丝毫不能懈怠。
难怪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和她演这场戏,哪怕自己再过分,也一声不吭地受着,大概是真的很想摆脱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此时的她心里虽能理解,但却不能帮他。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不容易,即使是嘉平帝,她也明白他身居高位有许多无奈。但他们注定要走向完全相悖的道路,发任何慈悲都是在调转剑锋指向自己。
她看了看那件金丝软甲,确实是名不虚传的好东西。曾经父亲穿过它,捡回了一条命。可以说有了它,纪行之的作用便可有可无了。
高月柔一旦陷入纠结之中,便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双手抚住额头,思虑良久。
庭院寂静,虫鸣忧戚,荒草流织。
下定决心后,她便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向妆奁,翻找了起来。
忽见臂上的紫玉镯温润盈透,遂褪下递给了侍月,说道:“你找个稳重的,把这个送过去给钟灵。”
侍月连忙应下,高月柔又觉得还是不够,叫住她说道:“把我那个血珀司南佩拿来。”
那是高邗在边境凉州打仗时给她带回来,据说是辟邪镇惊之物,整个珀体通透明亮、脂质清晰可见,色红如血,是难得的上好血珀。
前世钟灵在宫中伺候的时候,就对她身上佩戴的这个血珀司南佩爱不释手。
她知道钟灵不缺钱,也没那么好打发,但好在他别的特点爱好没有,就是特别迷信鬼怪邪祟之说。金银笨重、抬过去太过高调。这个紫玉祥瑞有镇宅的说法、血珀亦能辟邪防身,收到这个钟灵应当会更为满意。
“小姐”怀柔见此情状,竟有些触动,眼里顿时蓄满了泪:“这血珀司南佩,自小便未离过小姐的身,现在竟要拿出来……小姐你果然是爱纪大人的。”
……
天微微亮,云端浮起一片鱼肚白。
昨晚高月柔只稍稍睡了一两个时辰,想多睡一会儿,便嘱咐下人不要叫她。
但窗棂外的晨光晃进来,夹杂着清晨的鸟叫声,吵吵嚷嚷,闹得她根本睡不安稳,于是还是早早起了身。
探出去头去,斜眼看了看屏风后头的动静。
纪行之果然没能回来。
她昨晚差人送去那些东西,是给钟灵的见面礼,但她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害他。
按照她从前对钟灵的了解,此人阴损、利己,越是这样将事情高高挂起,越说明其另有目的。
高月柔推测,钟灵说到底只是想借机杀一杀纪行之这个刺头的威风。毕竟此时他钟灵正倚仗着嘉平帝的信任宠爱,风头正盛,炙手可热。
他与太后宠臣方释之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气势上便不能输。他只想立“威”,全了他首领常侍之一的体面,再顺手从高家、纪家这里捞点什么好处。
毕竟为了重新立稳脚跟、为了权势富贵,他连命根子都舍得,更何况是个为虎作伥的干儿子。为此得罪高家、纪家,不像他的作风。
高月柔不怕他杀人,只怕他碍于高家的颜面轻易放人,怕他没纪行之那样的胆子,不敢在重刑之下偶尔失手错杀几个,故而差人稍了话,只说高家不管纪行之的事。至于如何做,全看钟灵的抉择了。
虽说原计划是寿宴后再卸磨杀驴,但她一直明白,纪行之虽是庶出,但好歹也是廷尉寺卿的儿子,她没有泼天的能耐,想要真的杀了他还能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何况眼下,纪行之和夏之妍完全没有逾矩的胆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借刀杀人总比自己手里沾血来得安全。
一直到此刻,高月柔都觉得自己的决定还算满意,但可能是第一次主动害人,心里总沉郁着一口气。
左右无事,高月柔便自己坐到梳妆台前篦头,挑选今天要戴的钗环,又选了件米白云纹氅衣,内搭浅绛色裾裙,看起来素雅得体。
其余都觉得妥当,唯独手腕无物后感觉空空荡荡的,十分不习惯。
打开妆奁,按理,她最该先看见显眼的镶玉金钏,亦或是昂贵的玛瑙镯,但奇怪的是她的视线总离不开那个质朴的翡翠钏。
看到它便想到那个萤火流动的夏夜,纪行之将此物交给她时,低垂的睫毛微微扇动。
他将木剑收在身后,倚在窗边,边跟她说着话,边揪她身边的百合花瓣。
啪———
高月柔重重地合上了妆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