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落乌啼(一)
高邗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她从小便体弱多病,一时间气火攻心,带起旧病,竟晕厥了过去。
继母鲍夫人恐她与高邗见面再气恼翻脸,建议先让纪行之带她回去。鲍夫人心中大抵也存了些幽微的心思,怕她再住下去,便会搅黄了亲女儿的锦绣前程。
高邗担忧地看了一眼郎中李济,询问他的意见。李济是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进京后也一直在身边伺候,对高月柔的体质向来清楚。
他检查了一下高月柔的眼白,观其面色倒还算红润,知道已无大碍。只是她的病最忌急火攻心、忧思过重,因此建议高邗先不要与她争执,让她的情绪平缓为宜。
因此故,当高月柔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回程的马车上,身上掖着薄薄的丝被。
高家虽给她换了座大车厢的马车,可以自由躺卧,但马车颠簸,悠悠忽忽地还是把她颠醒了。
苏醒过来,她发现纪行之也在车上。他悠懒地侧坐在旁,桃花瓣的醉眼微敛起,正饶有趣味地盯着她。
高月柔眉头紧皱,昏昏沉沉地又想起席间的事,再看到纪行之,想到还有一桩桩、一件件的破事悬而未决,恨不得再睡死回去。
她撑着手缓缓起身,纪行之看马车摇晃,怕她不小心跌了,正欲过去扶她,却被她一个犀利的眼神瞪了回去,只好拢起手靠在旁边悻悻地看着。
“你知道农间常有一种动物,叫刺猬吗?”纪行之突然说。
高月柔不知他又在杜撰些什么,自小待在洛阳城,长大后又进了宫,一向只识琴棋书画、织布女工,确实不知这些乡野之事。
“这种动物,浑身是刺。人若碰到它,它便藏起头足,以刺示人。”
听到此,高月柔方知这又是在揶揄她。
心烦意乱的也懒怠搭理他,高月柔直拖着沉重的脑袋睨了他几眼,才让他闭了嘴。
掀开帘子看一眼外头,恰是回“霁月居”的路途。
平日里高邗绝不会看着她生病不管的,看来父亲这次是真的不想让她再干涉此事,妹妹进宫的事恐怕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高月柔无奈喟叹着。
大约是见她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怕她又在想席间的事,再有个气火攻心的情况。
纪行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岔开话题说道:“我方才好像听见你家人,管你叫饿饿?是不是小时候胖胖,经常吃不饱?”
“不是饿肚子的饿,是邪恶的恶。”高月柔纠正道。
“难怪你现在这么凶恶。”纪行之笑道。
她这不能气急的病自小便有,父亲遍访名医都不无济于事。
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他说她的病根在太过娇养,得取个贱名压一压,于是就有了个小名叫恶恶。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个乳名的,听起来就非常不好惹。不过前世进宫后,嘉平帝给她赐了个“雅”字。
从此以后她的姓名好像就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叫她皇后。箫桓偶尔会唤她作雅雅,后来叫梓童,然后是叫高氏,再然后便是贱妇。
纪行之见她沉思了许久都不答话,她的眼神也逐渐忧戚黯淡了起来,连忙补了句:“其实,这名挺可爱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高月柔冷语打断了他的话,不愿细聊。
她快速收回了那些怅惘、惶惑的心事,探出头去,闭着眼呼吸了一缕新鲜的空气。
她告诉自己现在不能慌乱,不能心烦,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弱柳扶风、不堪一击,她必须要想出办法。
正当两人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侍月掀开帘子,却不是找高月柔说话,而是望向了纪行之,说道:“纪大人,有一个姑娘拦了马车,说是找您的。”
“什么姑娘?”纪行之斜眼瞥了高月柔一眼,嘴角似乎扬起了细微的笑意,问道。
侍月边答着不知,边低着头,小心地观察着他们二人的反应,尤其是高月柔的脸色。
高月柔往后一靠,双手交叉挽在胸前,风轻云淡地说道:“看我干嘛?又不是找我。”
自觉无趣,纪行之甩了甩衣摆便跳下了马车。
顺着他行走的方向,高月柔放眼看去,朱红色的宫城外墙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藕荷色直领襦裙,头作垂云髻,形容装扮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她的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更印证了高月柔的推测。
那女子见着纪行之,微低着头行礼,仪态端方,远瞧便知必是个美人。
正睨着眼准备看戏时,那女子抬起眸冲纪行之嫣然一笑,露出了面容。高月柔定睛一瞧,心中顿时打了一个咯噔。
“夏之妍?”这两人居然认识?高月柔感到十分诧异。
而且,他们非但认识,关系看起来似乎也不太寻常。纪行之笔挺地站着,背对着她的方向,她看不出来所以然来,倒是夏之妍说着说着,就开始抹起泪,不知在谈些什么。
想起从前在宫中的种种,夏昭仪为了争宠,为了先她一步诞下嫡长子,使了多少手段和功夫。那样功利的一个人,原来进宫前,和纪行之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高月柔直叹物以类聚、一丘之貉说得真是有道理。
原本,她还不知道怎么办,似乎事情又有了转机。虽然眼下想不到办法阻止妹妹进宫,也不至于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个未来的“夏太后”必须止步于此。夏家不除,终究是祸害。
“光天化日的,拉着别人家的夫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怀柔走到马车旁,噘着嘴皱着眉头对她说道:“小姐,要不我去催催纪大人,眼看着就要天黑了。”
“没事,让他们聊。”高月柔笑道。
她的心里此时已有了主意。
稍顷,夏之妍抬首看到了马车上的她,墨眸一掀,脸上的哀愁忽而一扫,眉间舒展,抿唇带笑,向她的方向走来。
隔着马车,高月柔和这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对望。
从前失势时,夏之妍那样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地抓着她的下颚,叫她贱人。现在却隔着马车,谦卑恭顺地喊她二表嫂,高月柔心中哑然苦笑。
“妍妍途径此地,见二表嫂家的车驾驶过,想起二表哥燕尔新婚,遂莽撞相拦,特为恭贺新喜。万望表嫂见谅。”夏之妍又低头见礼。
高月柔仍坐在马车里,睨着眼看她,忽而想到一个妙法,于是展颜一笑,说道:“原来是妍妍啊?我说呢,你二表哥夜里头睡觉说梦话,总说些什么圆圆方方的话,今天见着你本人,我总算明白了。”
夏之妍显然有些讶异,连同一旁的纪行之也愣了一愣。
“你胡说什么?”纪行之剑眉微沉,却见她莞尔一笑,冲他使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
夏之妍眼前一亮,抬头和纪行之对视了一眼,闪现的欣喜之意差点没蹦出来。
“想必是二表哥,最近在研究什么新的剑法?”她解释道。
纪行之又是一愣,一脸“你又在胡说什么”的表情。
高月柔笑而不语,和她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便放下了帘子。又“低眉顺眼”地对纪行之说了几句软话,让他送这位表妹回去。
她原本还头疼,寿宴之后该如何处理纪行之,眼下他们两个既然有情,缠绵悱恻、依依不舍,那就让他们这对干柴烈火烧起来好了。
火候一到,她再带人“瓮中捉鳖”,那他们两个便都会因为触犯刑罚活不成了。
正心中暗喜,高月柔却看到侍月二人拧着眉撇着脸,看起来对她有点嗔怪。
“人家毕竟是表兄妹嘛。天马上就黑了,让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多不安全。”高月柔说着。
怀柔怒着嘴,指了指不远处。夏之妍低着头上了马车,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车夫、两个护卫骑着马跟在她后头。
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穿着宽袖礼服行在前头的纪行之。他拉着缰绳,微侧过脸,扫了一眼高月柔,似是有些嗔意,又有些失意。
披着夕阳的余晖,行至夏府偏门,天色已经暗了八分。
夏之妍掀开马车的帘子,踩着凳子下来,一旁的丫鬟熟练地给她拢上了一件披风。
夏家门前才掌起了灯,昏黄的光下看不清披风的纹饰。
“进去吧。”纪行之用力扯了一下缰绳,偏转马身。
夏之妍站在灯下,往前走了几步,听着马蹄的蹄踏声,又禁不住回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巷口里的穿堂风忽起,吹得马上的纪行之衣袖摆动着,额上的几缕碎发也随风摇荡。他手里拽着缰绳,黑马在他的身下来回走动。
望着东方微露的月色,他亦不知还能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调转马身,消失在夏之妍驻足远望的夜色中。
早在两年前,他鼓足勇气向夏家提亲被拒之日起,一切便都结束了。现在既以背道而驰、各奔前程,人心都变了,又何必牵起旧事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