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晕而风(五)
夜里忽然起风,把高月柔窗前那盏百合花瓶刮得跌落下去,发出尖锐的声响。
夏季的雨夜,雷声沉闷迟钝地滚过,忽然敏捷地蹦出火花炸开云层,不一会儿,天空便迅疾地落起大雨,院子里墨泼般的芭蕉被打得歪七扭八。
高月柔被吓醒,再看外头风雨交加、雷声轰鸣的光景,知道自己很难再能安睡回去了。
低头去捡瓷片,雷声一炸,她又想起当年在长秋宫,同样的场景,嘉平帝焦急地对她说:
“雅雅,夏昭仪怕雷声。明天天晴,朕再来看你。”
“高氏失序,不可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秋宫。”
“帝诏:慈镇北大将军高邗,勾连外寇,叛国求荣。今查实,赐死,诛其族。”
……
往事一幕幕,如同窗外的疾风骤雨,向她袭来。
重生至今已近三个月,再去回想嘉平帝箫桓的脸,她依旧会冒冷汗,恍惚、愤怒、心焦、窒息。
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她至死也无法理解、无法原谅。她对箫桓的疲倦、厌烦早已淹没了年少所有的爱慕和情怀。
“你还好吧?”高月柔正啜泣垂泪,抬头方见,纪行之一手托着才点亮的错银铜鹿灯,一手半压着光,向她的脸上照了照。
“滚。”高月柔一声冷语,打得他措手不及。
纪行之心中充满了疑虑,为何她总是心事重重,为何人人求之而不得的后位,她甘愿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也要放弃,为何满京城那么多贵族公卿她不选择,却偏偏选了自己。
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何她总是像这样红着眼眶,边哭边死死地瞪着他,就好像自己上辈子欠她的一样。
“我上辈子跟你有仇吗?”纪行之脱口而出这句话。
“……”
暴雨倾盆,下了一整夜,清晨方停。
雨后的清新伴随着微露的晨曦,让院中被打了一夜的残花败柳都显得可爱起来。
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沁着水,高月柔推窗伸了个懒腰,斜眼看到了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纪行之。
他穿着白色的里衣,揉了揉迷离的睡眼,打着呵欠,二话不说就抱着被子,径直躺到了她的床榻上。
“姓纪的?”高月柔皱眉。
纪行之说道:“一会儿侍月她们进来看到,不就露馅了。”
“何况高老将军曾专门嘱咐,若是我胆敢轻慢你,他就杀了我。”纪行之无奈地解释。
明天还要跟她回门,到时候屋子里的丫鬟一人一句,说他新婚头一天就跟她分开睡,高邗还不得当场宰了他。
“你们将门世家,动不动来真的,惹不起。”纪行之揶揄道。
高月柔听他这话里带刺,是在说她拿匕首伤人的事,翻了个白眼。
“今天去见见我父亲吧?”纪行之突然问道,虽说他与家中的关系一向冷淡,但表面的功夫,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
嘉平朝倡导“以孝治天下”,光是一个“不孝罪”扣上来,他轻则被罢官弃爵,重则身败名裂。高月柔家大业大可以不在乎,他可不行。
“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件事。”高月柔淡淡回道。
纪行之剑眉一蹙,回问:“什么事?”
“下月初六,我父亲的寿宴,无论如何你都要去。”
回想了一下近月来的公差事项,虽然没空,但是还是得去。纪行之颔首应下。
“而且,还要全程守着他,保护他。”高月柔补充说道。
“偌大的侯府,护卫无数,还需要我护着?”纪行之不解,歪在床上说着:“何况,你父亲可是出了名的猛将,谁能伤他。”
“你不乐意?”高月柔佯怒。
“乐意。”纪行之只好点头。
高月柔抬起眸,看他懒懒地靠在床边,拢着双臂,歪着头看她,当下竟感到有些清暖温柔的味道。
然而再多看一眼,过往的画面又会闪回出现。她忘不了,喝下他递来的那杯毒酒后,体内五脏六腑如同被刀铰一般的痛苦。
当时的她看不清,倘若能看得见,他一定也是这样笑着看她死去吧。高月柔此时再看一遍他的面容,便只能感到毛骨悚然了。
“还有一件事。”高月柔沉下脸,眼神冰冷了起来,说道:“近期颇多外邦使者进京,你是做防务的,想必藩属国进贡的东西都要经过你们的手检查。你帮我留心一下,找一件金丝软甲。”
她记得,这年匈奴使者进京,前来议谈边境事宜,带的朝贡礼单中,恰有一件金丝软甲,相传可以刀枪不入。她打算“借”来,以防父亲寿宴之日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然后呢?”纪行之坐了起来,惊讶于她的胆大包天,说道:“你不要命了?你想要什么好东西没有,非要我去偷贡品。”
“我不去。”纪行之扭头,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这种事怎么能叫偷呢?你就借过来几天,等我父亲寿宴一过,自然给你还回去。”高月柔仍试图说服他,毕竟,要做成这件事,最便捷的便是他这个左京辅都尉了。
“何况,盗窃之事,使臣肯定也是先报到你这里。你就先压一压案子,过几天用完了再拿回去,就说找着了。他们不仅不会怪你,还会谢你。”
“不行。”纪行之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说道:“这笔买卖也不太划算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我却要帮你做两件,还都是玩命的苦差事。”
纪行之不禁仰天嗟叹,这辈子真是劳碌鬼的命。
“那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高月柔问道。
忽见纪行之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她忙摆手道:“不许动歪心思。”
纪行之思忖片刻,终于吐出了一句:“初七那天,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你在打什么坏主意?”高月柔十分犹疑。
七月初七是乞巧佳节,她还有许多事忙碌。父亲寿宴一过,她顺势便留在侯府过节了,往年都是如此。
何况,今年她想着,一定要为侍月二人好好地祈福,求个现世美满,许她们能嫁个好郎君。
“你不乐意?”纪行之挑了挑眉,说道:“那我对什么金丝软甲也无能为力。”
高月柔仔细一思量,觉着实在不必跟他犟,先哄骗他去把事干了,以后的事,她耍赖他也没办法。
于是,她欣然点头,换来纪行之蒙在鼓里的扬唇一笑。
而后侍月等人进门梳洗说话,按部就班地去到纪府,端茶服侍,聆听长辈的女德女戒女训,皆无二话。
纪明夫妇心中虽有不满,但面对她的“低眉顺眼”,似乎也不敢刻薄,表面上总是笑吟吟的,高月柔也不想深究他们的想法。
关于纪行之的事,有个表面就够了。
不过,纪行之的做事风格,似乎和她不同。无论何事,是否与他攸关,总要认真详细地做到最好。
次日归宁,他不仅早早起身,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回门礼单,还跟都尉府里的属下提前打了招呼,重点关注了他们回门时途径的那几条街,以防出现意外。
亲力亲为、细致入微。
从他踏进平阳侯府的大门开始,到他们离开。她家里上至“猛将”老父亲、温顺的继母、安静的妹妹,下至丫鬟护卫都对纪行之礼节之周到,体贴之入微赞不绝口。
高月柔甚至觉得,不用自己跟父亲提,只要父亲跟纪行之多待上几天,不用什么推荐信,就是立刻提拔他为统帅一军的中郎将,都是愿意的了。
其实对她而言,一切的虚礼皆不重要。纪行之喜欢张罗、便随他折腾。能以卑贱之躯博父亲高兴,也是他偿还前世债孽的一点功德。
她现在只想,等过了这段时日,宫中另立了皇后,不顺利的话便和离,顺利的话便“丧偶”,回到侯府,一辈子守着父母家人生活。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失去了这个妄想,甚至让她汗毛直立。
正当回门宴席间,所有人都其乐融融的时候。高邗笑着告诉高月柔,太后已经降召,让她的妹妹高月棠代替她进宫。
席面的气氛瞬间将至了冰点。高月柔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简直难以置信。
“她还那么小,她才十二岁!”侯府内宅里,高月柔几乎要和高邗大吵起来。
“你不为家里着想,总要有人替家人分担。”高邗面露不悦,怒形于色。
高邗生在凉州,身彪体壮、威武凛然,是从沙场上拼出来的糙汉。从小到大,府里的仆人都怕他,严词驳斥时,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换成他人早已缴械投降。
但高月柔不怕,自小她便敢骑在他头上撒野。因为拿准了他对自己的疼爱和纵容,也知道哪怕看在她那个于漫漫黄沙中惨死的生母份上,他也不舍得对她说重话。
果然,过了片刻,高邗语气软了几分,说着:“何况有你皇姑姑教导,棠儿她也能尽早学习宫中礼仪……”
但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父亲因为她的“不懂事”还在口若悬河地教训着她。妹妹倒在继母的怀里,怯懦的眸子不解地望着她。纪行之夹菜的手也只是悬在空中,同样带着困惑。
难道高家真的无法逃脱这个宿命吗?
如果妹妹进宫了,是不是前世发生在自己身上也都会悉数落在她的头上?
妹妹的年纪比当年的她还小,性子比她还要软弱。以妹妹的小身躯,进宫必然犹如深入虎穴,稍有不慎便会被生吞活剥。
早知如此,她必不会搞什么假结婚。如果高家必然要有人去趟那趟浑水,也该是她来。
该怎么办?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同样的方法总不能再在妹妹身上用一次……高月柔的脑子越来越乱,越是思考越是感觉浑身颤栗,说不出话来。
前世的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快速地在她眼前闪回,她努力地想要揪住其中一根线,找一个良方,来一个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但思考过度、急火攻心后,高月柔竟眼前一黑、脚底发软,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天旋地转间,她感到自己的腰腹被人有力地捞起、拢住,整个人瘫软无力、意识微弱地被人抱在怀中。
那一瞬间,涌上来的那股清幽的暗香,仿佛弥留之际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