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晕而风(四)
六月的洛阳城,艳阳似火。正值正午,院子里的杂草和树丛不时传来恼人的蝉叫声。高月柔刚用过午膳,懒在新添的一床午睡榻上。
从纪家回来的来福拉着晦气脸,但也不敢真的造次,看见高月柔还是恭敬地作了个揖,赔着笑道:“主子,纪老爷和伏夫人让您好好歇着,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高月柔早晨在气头上,对纪行之都恨不得除之后快,又怎么会在意他的父母,自然无所谓来福的话,只点了点头。
倒是侍月似乎有些着急,她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对礼节和规矩十分看重,怕自家小姐得罪了婆家,又不知如何规劝,故而总是纠结的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高月柔觉得哭笑不得。
从前她也是如此,生怕疏忽了什么礼节,得罪了谁,总要瞻前顾后,过度看重名声和世人的评价。哪怕贵为皇后,仍活得小心翼翼的。
但她现在不同了,与纪行之的逢场作戏既然无法扭转,至少不想在无意义的事物上浪费时间。他的父母连纪行之都不喜欢,又如何可能喜欢自己。
何况最多不过三个月,这门亲事便告吹了。与其曲意迎合,折腾自己,不如在院子里美美地喝上一杯葡萄饮,想点有用的事情。
比如下个月初六就是父亲的五十岁寿宴了,该想想送老父亲一个什么礼物。前世,恰逢自己进宫之期将近,平阳侯府大操大办,热闹非凡。
那是她最后一次以女儿的身份和父亲相聚,从此以后便只有君臣,见面都只能允许父亲对她行礼作揖了。
只可惜,那样重要的日子,她当年却丝毫不珍惜,只送了副自己写的字便敷衍过去了。甚至在寿宴上,父亲遭人暗害,她都没有太在意。
事后没有细问行刺者的消息,以至于现在只能抓瞎,打探不出来底细,不知如何提前防范,只能寄希望于纪行之。
当年是纪行之出手救了父亲,也因此,纪行之搭上高家这个靠山,平步青云。
这也是她一直不敢动纪行之的其中一个原因。自她重生后,便不可避免地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走向。
她不知道,这场刺杀还会不会发生。而纪行之当年只是临时被抽调去做防卫的,换成女婿的身份,事情又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高月柔歪坐在廊下,陷入了沉思。不过,眼下纪行之寄希望于父亲的推荐信,应当是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救他的了。
想到此,高月柔满足地又尝了一口葡萄饮。
好不容易得了几天假,纪行之自是不可能真的到都尉府去受罪。
他独自骑马到城郊的小竹屋,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整觉。直至夜幕降临,城中华灯初上,方伸着懒腰起身。
郊外植被多,露重,此时竟有些微凉,寒冷总让人禁不住想起旧事。
几年前他得了天花,被父母丢在这里,只打发了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仆照料起居,几乎是让他自生自灭。也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家里那个放纸鸢的高家大小姐。
“你死了吗?”小高月柔路过窗台,看见他卧床不起,想让他帮忙取下屋顶的纸鸢,又担忧又怕得不敢靠近。
持续多日的高热寒战,也让他意识不那么清晰了。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重影散发着光辉,窗外的春光洒进来,伴随着女孩细微的柔声轻语。
纪行之知道自己的病传染性极强,怕自己过了病给别人,但难以组织完整的言语,于是虚弱地说了一句:“滚开。”
再往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后,窗边放了个精美的锦囊,里头装着一张符纸,其上写着高月柔的生辰八字。
后来大了些,去过几次净慈寺,纪行之方知那是高家给她求的平安符,不谙世事的她就这样留给了自己。
若说心中没有触动,那是假的。纪行之从怀里掏出那枚花青色的精囊,绣着祥云纹,这么多年依旧崭新干净,倒是净慈寺的符纸有些旧了。
挨过了天花,回到了纪府,他也曾多次试着去高家找她,想当面归还平安符。
然而,女孩家大了便极少见人了,何况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子。
在洛阳城中,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种婢生妾养的“公子哥”,他的生母只是父亲在江南任职时酒后乱性找的妓女。
为了体面,纪明才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生下他不久以后便被当时的继母伏夫人找了个由头卖了。
夜色渐浓,眼看着城门便要关了,纪行之连忙翻身起来,突然的大动作拉扯到背后的伤口,那一瞬间实在是疼得厉害。
“嘶——”
这道伤提醒了他,这女人小时候虽然善良可爱,但现在完全是个凶狠的狼崽子,见谁咬谁。今晚还是离她远点吧。
回到院子,纪行之整整确认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早上出门时门口还挂的“纪府别院”,回来时已经被换成了“霁月居”。
院子里所有喜庆的陈设都被撤换了下来,和昨日张灯结彩的纪府别院相比,霁月居简直冷清得像另一个处所。
行至内宅,纪行之方看到这个霁月居的女主人,正穿着浅绿云纹衬衣,半倚在亭下纳凉,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下来,纤细的双臂伸出亭外,雪白的右臂上所戴的玉镯,在月光下微微透着莹润光泽。
她看到了纪行之,懒懒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闭上,故意轻狂的模样看得纪行之只好无奈地笑笑。
身后的侍月怀柔还是老实,不敢太狂妄,远远地就行了礼,低着头互相给对方使眼色,看起来谁都不想上前服侍新主公更衣。
纪行之也乐得自在,实在不习惯被女人环伺左右。毕竟相比受宠的哥哥,身边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他自小就只有一个来福在身边,以前屋子里倒是有两个丫头做些浆洗的粗活,但经常贪玩偷懒,成亲后他也就没带过来。
“小姐,奴婢有点不明白。”怀柔纳闷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不明白什么啊?”高月柔这才直起身来。
“先前你们那样恩爱,您说什么都要嫁给纪大人,纪大人冒着抗旨欺君的风险也要跟你在一起。奴婢以为你们会现在看来不是。”
怀柔确实不知背后的底细。但她跟着高月柔出去,看着她与纪行之相识于蓬莱居,看着他们“暗生情愫”,冲破阻碍,好不容易修成了正果,结果刚成婚第一日便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实在令人费解。
高月柔前世便是牵扯进了太多的人,让她们无辜受害,今世做什么事总是能隐瞒便隐瞒,因而只是笑笑道:“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吃过晚饭,纪行之便兴趣盎然地在后院练起剑来,看起来丝毫不受她的影响。
后院里萤火明灭,在荒草间流动如织。风扫云开,月光从云海上漫出来。
高月柔看着窗外练剑的纪行之,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感觉他在月下挥着剑跳来转去、乱舞乱晃。
不过细看起来,倒发现他的眉眼十分精致俊朗。若不是前世的纠葛,说不定自己还真的会看上他,收在身边做个面首。看他被自己伤成那样,还跟没事人一样,身体应该也很好。
想到此,高月柔禁不住在心里给自己扇了一巴掌,直告诉自己收住这些可笑的想法,强调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本是逢场作戏,又何需跟他撕破脸皮。何况过两日还要回门,还有父亲的生辰宴。眼下也只能与纪行之和平相处。
高月柔思索着合适的话语,但她自小锦衣玉食,性子生来高傲。从前在宫中,便学不会曲意迎合,故而吃了很多亏。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她拿出先前早已备好的金疮药,对着窗外的纪行之生硬地问了句:“你的伤怎么样了?”
听到她的“求和”,纪行之显然十分意外。收剑走到她的窗前,他闻到她折下的百合花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这个金疮药,是跟了我爹半辈子的郎中所制,效果很好。”高月柔抿了抿嘴,把装药的小瓷瓶往前推了推。
“嗯。”纪行之接过药,打开瓶口嗅了嗅,点头说道:“确实是好药。”
但似乎并没有其他表示,也没有要为他昨晚粗鲁的行为道歉的意思。
高月柔蹙着眉头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好像不明就里,反而不客气地收下金疮药,还动手去揪她的百合花。
一些细微的小表情、小动作,瞬间又牵起了高月柔的不满。
“你不跟我道歉吗?”高月柔问道。
“我没有做什么吧?”纪行之“无辜”地摊了摊手,
“你……”高月柔说不出口。
从前在候府,从来都是别人哄她回应她,故而她说了一句话软话,得不到同样的回应就会忍不住发小姐脾气。
“行。”高月柔补充道:“总之,你最好给我老实些。我不是你可以欺负的的对象。若是再敢乱来,我杀了你。”
纪行之笑道:“那我总不能天天睡地板吧?”
“看到这个午睡塌了吗?”高月柔指了指屏风后头,说道:“今后,你就睡那。”
正欲转身走人,终止对话。
纪行之叫住了她,从怀里掏出一袋布包裹,打开后高月柔看到是一个翡翠钏。
纪行之垂下眸,似乎有所神思,说道:“我母亲差人送来这个给你。”
高月柔接过看了看,与她现在右臂上冰透的紫玉镯相比,这个翡翠钏的成色并不算好,看得出来纪家对她也不太重视。
不过这也是自然的,她头一天来就使了这好大的性子,还能送手钏过来,已经是给她天大的面子了。
“我母亲说,玉的质地贵在坚实,且有团圆之意。”纪行之进门后便注意到她手上的紫玉镯,料想她也不会戴这种普通成色的玉钏,遂说道:“只当是她作为母亲送给你的小心意,戴不戴无所谓的。”
高月柔顺势接了过来,想着纪家再不济也是位列九卿的正经世家,这种成色的东西赏给侍月她们,她们也未必会戴的,应当也不是重要的物事,便随意地丢在了妆奁里。
纪行之看着她淡漠的神色,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拿出那个礼物。
从她带着帷帽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好像就不由自主地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隐秘却又炙热,如同这个微凉的夏夜,院子里的萤火忽明忽暗,他的心也影影绰绰。
他边装作漫不经心,边送出了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