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晕而风(二)
月色清朗,四下静寂。
纪行之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饮宴的宾客。在廊下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却见高月柔早已散了发髻,窝在床榻里侧,背靠着墙角,裹着厚厚的被褥而眠。
他的目光顺着高月柔的黑发,爬上藏在发间的白皙脖颈,隐隐约约可见一颗红心痣。
床边的错银铜鹿灯,把她圆润的鹅蛋脸照得仿佛晕开了一层柔和的光辉。高月柔低垂的睫毛上、脸颊上残留着细碎的泪花。
睡了一觉,方从过往的梦魇中抽身出来,高月柔恍惚分不清,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在昏暗冰冷的长秋宫里,她最害怕听到宫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听到有人进来,高月柔警惕地抬起头,虽然理智让她稍作了些许掩饰,但当看到纪行之时,身体依旧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自觉地保持着防备的姿势。
眼前的男人却一概不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看见她坐在床角,咬着唇,凝视他的眼睛先是红了一片,然后簌簌地滑下两行泪。
有那么一瞬间,纪行之感觉自己的心有轻柔的飞絮飘过,飘回了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春风剪断柳枝,杨絮飘满洛阳城郊,放纸鸢的明媚少女扯断了线,纸鸢恰好落在他的屋檐。
他扭过头,垂下密长的睫毛,努力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暗潮。
“喂!”女子轻柔婉转的声音,如同新出的嫩芽破开他久远隐秘的心事。
“你看够了没有?”高月柔眉心紧蹙。
从进门开始,他就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里面勾出什么东西来一般。
何况他在宴席间喝了许多,眉下的醉眼朦胧,桃花瓣般的眼型,自带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态,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她害臊、生气。
空气凝滞了许久。
床边的铜鹿灯昏黄,隐隐绰绰。案几上的合卺酒散发着幽微的酒香,帐下满地的钱币枣果被纪行之踩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纪行之毫无意外地还是打量着她,虽说高月柔从小到大习惯了注目,但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不允许有一丁点缱绻柔情在这个空间发生。
但偏偏此时她穿着绛色的里衣,苍白的小拳头拽着鸳鸯红被,全都映衬得她的脸颊红晕,神态暧昧。
眼看着眼前的男人越来越靠近,高月柔厉声止道:“纪大人!”
虽然什么都还没说,但她的眼神分明在对他进行了强烈的道德审判。
但显然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下一秒纪行之还是压到了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浓烈的酒气、温热的鼻息贴近她的周边。
纪行之发觉自己越靠近她,她的应激反应越大,无奈道:“你哭什么?怕我?”
她当然怕。虽然仍旧倔强地摇着头,但纪行之能感到她的手腕还在不住地发抖,全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抗拒。
“别怕。”纪行之突如其来地温柔,低语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都是交易。我纪行之说到做到,不会碰你的。”
说完,纪行之便走回了案几边,倒了杯案上的合卺酒,仰脖一饮而尽。本该是新婚时夫妻耳鬓厮磨饮的交杯酒,被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出了酒肆里孤单游子失意痛饮的味道。
她没想到,早年的纪行之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听到案几上,纪行之均匀的呼吸声,想到当日的情境,很难不为世事无常所怅然。
两个月前,她一度被人当成了疯子。
足足几天,她都抱着丫鬟不撒手,抱着父母、妹妹崩溃大哭,哆哆嗦嗦地说些胡言乱语。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父母真相,说她是从那座炼狱般的宫城里爬回来的,说她是如何受下那些委屈和痛苦,又是如何在一场阴谋政变中彻底失去了他们。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甚至为了给她“驱邪”,请来巫师在她的门前做法事。门外作法的巫师摇着铃,张牙舞爪、喃喃细语。冷静下来后的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一天一夜。
她跪坐在案几边,闻着浓郁的檀香,听着窗外鬼魅低语般的撞铃声,一个一个写下那些人的名字。
她想复仇,想让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得到报应。
但她自知,自个儿过于软弱、感情用事,否则必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高月柔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没体会过人心险恶。在后宫那几年,狼环虎伺。她如何防着躲着,学那些阴诡的计谋,事情总是脱离她的预期。
就像攥着一串七零八落的珠串,拽着这颗,那颗就划走,捡起这个,那个又滚落,到最后,徒留个珠洒人散的下场。
摔下的手镯碎玉又被侍月捡了回来,父亲将碎玉打成了珠子,制成手钏又送回了她面前。
高邗迫切地希望她“好起来”,希望她能如同前世那般,以当今皇太后侄女的身份,成为一个符号,代表高氏一族巩固高家在前朝后宫的地位。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那座“牢城”了。
他们争权夺利、不择手段,互相攀咬、拖累沉沦,进去的人没有不身心俱疲的。
好不容易还复的光阴,外头山海相依、锦绣河图,她不想又把人生虚耗在那堵宫墙里。
可是谈何容易?皇家旨意谁都不能违背,哪怕是身为大将军的父亲。
虽说眼下太后是真正的掌权者,又与高邗亲厚,高邗亲自说服她收回旨意,能有一线生机。
但父亲怎么可能会这样做。自嘉平帝及冠后,反对太后垂帘听政之声便甚嚣尘上,朝堂之上不满高氏之人也越来越多。
何况夏崇那个老狐狸一向与高邗不和,恰有个女儿正值芳龄,对后位虎视眈眈,无论如何高邗也不可能将后位拱手让人。
无奈,她只好找到纪行之,博一个希望。
“等封后大典一过,我们便和离。”
那日初见,站在洛水河岸的高月柔,跟纪行之有商有量地说着。四月的春风带起她额上的碎发,落在她冷淡的眉眼。
“那我能得到什么?”纪行之站在风中,说:“死刑?宫刑?还是你爹的棍棒。”
“你想要什么?”
纪行之若有所思,淡淡言:“别的都不要,只要一封高将军的推荐信。”
“要信做什么?”
“参军。”
高月柔心中愕然。忽忆起这年,正值边境大乱、匈奴压境,兄长镇守边关,正在招兵募马。
“嗯。”高月柔表面答应了他。但她不会帮他做到,让这个未来的平北大将军参军入伍,无异于为虎添翼,只会加快母族覆亡的步伐。
夜已深沉。高月柔半梦半醒间,听到案几上的纪行之翻了个身,由于案几狭窄,重重地倒了下去,沉重的身躯发出闷响,吓得她顿时清醒,屏住了呼吸。
纪行之懵懵地爬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床边。酒醉八分,意识混沌,便下意识地去找床睡。
高月柔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听着他逐渐走近的声音,缓缓地将手探到枕头下方,摸到了匕首的刀柄。那是她早已准备的防身之物,现在的她不会再信任任何人。
迷迷糊糊的纪行之走到了床边,看到高月柔此时半倚在床边,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散着,鸳鸯纹样的丝棉被掖着她的大半身体。
她抿着嘴,似蹙非蹙的眉梢含情,雪团捏的小脸漾起绯红,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被长睫毛掩着,看不清深意。
他是男人,不是菩萨。借着几分醉意和心中暗存的侥幸,他捧起了高月柔的下巴。
“纪行之?”轻柔的人声钻进他的耳朵,高月柔此时轻微的嗔怒在他看来都是欲拒还迎的诱惑。
“可以吗?”纪行之问道:“真的嫁给我。”
然而,混沌的意识里,高月柔的柔美一笑,忽然变成狠厉。下一刻,她便扑上去,手上带出的匕首狠狠地插到了他的背上。
纪行之顿时间清醒过来,察觉到了异常,迅速拽开了她的手臂,像摔一杯玉盏一样把她甩回了床上。
他的力气很大,使劲一拽便给她拽红了一大片。高月柔的手因为冲击失去握力,匕首掉了出去,又在他的背上划了一道口子。
高月柔瘫坐在一边,右手像脱臼一样生疼。
纪行之剑眉微蹙,此时终于有了些许怒气,眼神也逐渐幽冷了起来。
“你疯了?”他压着声音,回身去捡匕首,高月柔方看到他白色的里衣被划破,渗出了一大片血迹。但他竟然毫无反应,那道伤口唯一的用处仿佛只够他醒酒。
纪行之背着她,像是在压抑情绪,匀着呼吸。拾起匕首,纪行之又擦了擦刀尖上的血迹,回过头来看她。
只见高月柔护着身体,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孤立无援的狼崽子,死死地盯着他。哪怕眼泪已经不可控制地流下来,暴露了她的恐惧和慌乱,但嘴里依旧要强地喊着:“我警告你,不许碰我。”
纪行之的眼神霎时间柔和了下来。他长吁了一口气,看着她,无奈道:“对不起。”
可能是痛感逐渐弥漫全身,纪行之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像是累了,又像是困了,纪行之慢慢侧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高月柔看到他背后的里衣上,渗出的血迹越来越多。不远处的匕首,刀刃闪烁着幽微的光。
其实高月柔的力度不够,那道口子不深,对皮糙肉厚的纪行之而言,影响确实不大。他只是太累了,一着地便控制不住睡了过去。
婚前一个多星期,是各国使者进京朝贡的高峰期,工作量是平时的几倍不止,天天都要值夜班巡逻,纪行之没睡过一个整觉。
婚礼当天,从晨起准备,打点各种繁琐的流程,接亲迎亲,招待客人,忙碌到半夜。
他自小与父亲关系不好,与继母更是不和,对他的事总是能敷衍便敷衍,及冠已有两年,父母竟从未替他想过婚事,只有家里需要人出头卖力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嫡出的哥哥早早便被身为廷尉寺卿的老头子安排做了廷尉侍郎,他却只得了个得罪人的万人嫌差事。
没有人在意的前半生,挣不来前途的工作,虚情假意的新妇,除了都尉府那几个喽啰对他有几分真心,这家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疲倦。
现在,他只希望能快些拿到推荐信,出去创一番事业,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