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晕而风(一)
嘉平六年,六月初六,大喜之日。
洛阳城南,平阳侯府外的长街,攘来熙往。
火色云霞盘桓在城楼之上,万物皆掩在橘光里。
琳琅堆成的轩车由四匹高大的黑马引着,迎亲队伍、左右仆从皆身着玄服,浩浩荡荡,沿街而去。
高月柔端坐在驷马轩车之上,身着玄色婚服,雪团般的脸、娇小的琼鼻,眉若轻烟,美目流盼,玉雕似的美人模样。
她与廷尉寺纪家二公子的这场姻亲,极不相配,但因为母家单方面的堆钱造势,也办得声势浩大,鼓乐齐鸣、人欢马叫。
婚服的衣缘,纹饰长尾似燕,府里的老人觉得有些不喜庆,劝她改用“凤鸟乘云”纹样,寓意吉祥,都被她回绝了。
用了一辈子凤纹,她腻了。这辈子,要做一只自由的雨燕,飞出皇城。
高月柔漆黑的眸子望着长街,人千人万,毫无往日冷清的景象。
上辈子虽贵为皇后,却被幽困深宫,宫里冷清得像冰窟一般。她从未像今日这样享受吵闹。人潮汹涌、车马嘶鸣,连天色都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轻纱帷幔随风飘着,她鬓边的金钗步摇也随着轩车的摆动,轻轻摇曳着,不时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上辈子,她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及笄之后便进了宫,不出一年被立为皇后,延续了高氏一族在前朝后宫的荣耀。
然而长秋宫里的夜漫长,殿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彻骨的寒冷。她的家世身份,让她被迫裹挟在外戚与皇权之间,像个提线木偶,被两端的线反复撕扯着,血肉模糊。
厚厚的围墙把高月柔这只失语的“金丝雀”死死地困在皇城。宫里的人,惯会落井下石,逮着机会便会蜂拥而上,喝她的血,嚼她的骨头。
一杯毒酒穿肠而过,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回到了候府闺房。
当高月柔看到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正在廊下的栏杆上忙活时,不禁泪眼朦胧。
侍月正在安静地刺绣,怀柔轻哼着歌,浇她新栽的芍药花。
她们两个,上辈子都不好过。侍月清瘦干练,一辈子守着她,最后为了救她而死。怀柔明媚动人,为了她爬上龙床,也死在了后宫纷争。
逝去的她们现在竟都在侯府的廊下笑着,眼底只有少女的简单清亮。
高月柔缓缓地走到门外,看着侯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两个侍女以为她午睡正起,都笑意盈盈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环绕在她身边。
她看着手腕上的白玉手镯,那是降旨召她入宫时太后新赏的,她一直带着,直到死也不曾摘下。
此刻她听不进任何声音,她不顾一切地卸下白玉手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决心,她不能再让过去重新上演。
她做好了,冒着抗旨不尊的风险,赌上后半辈子的名声,也要离开那种炼狱般的宫城。
哪怕是嫁给纪行之。
夜幕将至,一抹清亮的月色从暮霭中微微透出来。
迎亲队伍一路鼓乐喧天,拐进了永和里,往纪府别院而去。暮色中,纪行之正身着玄色婚服,肃立在正门外,候着她。
高月柔由纳采的媒人和据称极有福气的老人领着,下了轩车。纪行之方才恭谨地向她作了个揖:“夫人,请同我入门。”
还是熟悉低沉的嗓音。只是因为年岁稍轻的缘故,比他亲手端来毒酒那天,清亮了一些。
前世,她被嘉平帝赐死,是他亲手递来的毒酒。
高月柔永远记得,她死前的那个下午,像往日一样木然地看着直棂窗外的斜阳穿进来。
昏暗的屋内,一个高大的人影推开长秋宫的大门。
纪行之从昏昏暮色中走进来,背对着光,身体大半陷在室内。
他低着头,脚步沉闷,身后跟着的宦官手里端着托盘,其上放着匕首、白绫和毒酒。
“选一个吧。”冰冷的语调和今日一模一样。
高月柔抬眸,看见他如同当年那般,向她伸过来的手。
展开的掌心上趴着一条断掌纹。
前世,是这只手递来那杯装着鸠毒的漆耳杯。
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作了个揖,独自穿过影壁走了进去。
立在门外的纪行之脸色微僵,肃色跟在后头。
宴席如何喜庆,高月柔不在乎。她虽然一手策划了这场婚姻,却从没想过真的嫁给纪行之。
两个月前。为了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高月柔想了很多办法避免进宫。但这条路,远比她想象的艰难。
她想起从前进宫,有一道验身的程序极为严格,尤其是要验明处子之身。
但如果因为这种情况被拒之宫外,不说她抬不起头,平阳侯府的脸也会丢尽。府里的女眷,未出阁的妹妹都会被连累,被人指指点点。
只有在验身之前,让父亲恰巧“发现”她在外面有情夫,才可行。为了侯府的脸面,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逼她进宫了。
可是这个方法,实在风险很高。旨意已经下了,名义上她便是皇上的女人。嘉平朝一向严刑峻法,男女被发现偷情便要处于死刑或是宫刑。
一旦事情败露,父亲或许可以尽力救她,“奸夫”只能必死无疑了。哪怕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是骗父亲为她遮掩,但以高邗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奸夫”。
高月柔不想害人,不想为了全自己的私利拉无辜的人下水。
当她正苦苦思索着要去哪里寻找假孕药,虚构一个“奸夫”出来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纪行之。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回忆中,纪行之现在虽然只是个维护左京治安的辅都尉,但过不了几年,就会成为继镇北大将军之后,又一个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平北大将军。
他文韬武略,有着与她父亲平阳侯一般的军事能力,战略作风更为狠辣决绝。当年父亲是那样地信任和培养他,但纪行之却选择成为嘉平帝的爪牙,反过来对付她的母家。
想到此,高月柔胸中升起一腔怒火。
府里的舞姬还在背后议论着,说蓬莱居最近时常有个俊朗的公子光顾,在府衙公干时正义凛然、公正严明,私底下却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
洛阳城里明面上是只有官妓合法,但民间在背地里也有这种处所,尤其在胡街。商人、胡人、外邦人云集,客舍众多,鱼龙混杂,慢慢地便自行发展成了烟花之巷。其中要数蓬莱居生意最大最有名,京里的纨绔子弟也大多到那消遣。
那这个替死鬼就由你来做吧。高月柔心想着。
于是,下定决心的她头戴帷帽面纱,前往蓬莱居。为了不让父亲提前发现异常,她特意穿着丫鬟的服饰,扮成侍月,和怀柔出门置办胭脂。
光是驻足门外,高月柔便能感受到里头的声色犬马、歌舞萦绕。若不是奔着“偶遇”纪行之而来,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怀柔扯着她的衣袂,看着蓬莱居前多是男子出入,更是不敢进去。
“你害怕的话,就在这里等我。”但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留给她回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天的场面极其混乱,两人还驻足在门外时,里头便传来了斗殴的声音,甚至几欲淹没了声乐之声。蓬莱居里不断有人“逃窜”出来,露出恐慌的神色。
怀柔呆愣地立了几秒,被及时反应过来的高月柔拉到了一旁,避开了仓皇逃走的人群。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几个高大壮硕的男子,被人一脚踢飞出来。那人提了提衣摆,跨过门槛,气定神闲地踱步出来。
高月柔歪身一看,那人头顶银冠,身穿浅金色的勾云纹长袍,腰带饰着螭首玉带钩,放远看去,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十足的京城贵公子做派。
是纪行之。她记得他的相貌,但此时纪行之意气风发的神采,她从未见过。在宫里给嘉平帝做走狗的那几年,他总是板着脸,脸色阴沉。
随后,纪行之身后又跑出来几名男子,熟练地从身上掏出麻绳镣铐,把倒地的几个歹人制服住。
“我说这冷面阎王最近怎么开始玩女人了,原来他妈的是来蹲人的。”身旁围观的男子,淬了一口,悻悻地说着。恶心得高月柔连忙挪了几个身位。
“执行公务,多有打扰,大家都散了吧。”纪行之轻车熟路地拽住七仰八叉的犯人,把人一扯一提溜,接过手下递来的麻绳。
虽此时装扮像个公子,但细长手指里,手心的老茧还是暴露了他从来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他没有注意到,此时逐渐散去的围观群众中,有一个女子正隔着帷幔注视着他。
高月柔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设计情节。她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甚至因为心中有股幽暗的怒火,而忘记了行礼,因而这场初遇看起来格外地突兀和粗鲁。
她叫了声:“纪大人。”
纪行之抬头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虽穿着素丽,不像贵族小姐,但面料精致,纹样讲究。结合她傲慢唐突的语气,八成是哪家候府公卿的丫鬟。
在权贵云集、豪强遍地的洛阳城中,做了两年左京辅都尉,为了做好防务难免会得罪不少豪强,纪行之自然是知道的。
比这种语气更豪横无礼的,他遇到的多了,自然不放在心上。但他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因此也没停下手里的事,敷衍地应了句:“嗯。”
纪行之刚用绳子把犯人结结实实地围了一圈。但那人还不老实,他又一脚狠狠地踹到犯人的腰上,把他踹得倒在了手下身旁,哀嚎了半天,嘴里直喊冤枉。
“可否请大人喝杯茶?”女子不依不饶说着。
纪行之侧目:“你是何人?”
高月柔撩开了帷幔,露出清浅的笑容。收住了情绪的她,此时意识到了分寸,于是缓缓地行了个礼,说道:“小女子,高氏月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