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阿湘神色微凝,“你见着了?是谁?”
裴若兰摇头,但依旧坚定道,“火是从阿姊的屋子里烧起来的!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紧紧抓住阿湘的胳膊,“阿湘,我没有阿姊了,我再也没有阿姊了。”
边说着,她又哭了起来,阿湘没办法哄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揪得很。
她虽然看着有些语无伦次,但阿湘懂她的意思。
怎么就这么巧,他们昨晚刚刚去看了尸首,第二日尸首就被烧了呢?
定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
可是这些都是猜测,她们没有证据。
直到裴若兰哭睡过去,阿湘才吩咐一旁的侍婢招呼好她,并趁机起身往摆放着裴若仪棺木的院子走去。
昨日裴府还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奴仆侍婢,今日一眼望去竟空旷得很,阿湘越来越觉着,这个裴府很不对劲。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焦炭味,放置裴若仪棺木的屋子如今已经一片废墟,甚至已经看不出屋子的形状。
一眼望去,棺木的位置烧得最惨烈,甚至连地上的泥土都被烧焦了。
连跟在阿湘身后的红拂也不禁惊讶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火势,竟烧得这般厉害。”
“废墟危险,八娘子还是回六娘那儿吧。”
正此时,刘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下一刻,一位身着华裳的妇人挡住了阿湘的去路。
刘氏生得一张娇俏的瓜子脸,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再加上她头上精致的发髻,活脱脱是一个美妇人。
与她那稍稍有些沙哑的声音,竟形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对比。
阿湘乖巧地向她行了个礼,“刘夫人节哀,四娘是我的同窗,我也想过来看看她。”
像是被触及了伤心事,微微扬起的娥眉被刘氏拧成了团,眼角顺势落下了一滴泪来。
她掏出帕子轻轻将泪水擦拭干净,道,“终归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事,我们家郎主还因此伤心过度,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所以我才将四娘的灵堂摆在了这里,原以为能好好地送她出去,没成想竟赶上了这一场意外。”
“哦……”阿湘点点头,“这是场意外啊。”
“可不是么!”刘氏道,“若非如此,前些日子都好好地,为何偏偏昨晚出了事呢?定是哪个奴仆不上心,才犯下这么大的一件蠢事!”
她话里有话,感觉像是同她说话诉苦,又感觉像是在阐述一些什么,阿湘紧紧蹙眉,挑了些不大重要的话问她。
“裴协律郎病得很重吗?”
刘氏又长叹了一声,“郎主原本身子就不好,如今更是一病不起,唉,造孽。”
阿湘环顾了一圈,这才问出心里想要的问题。
“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着裴检?”
刘氏又苦着脸道,“一个月前被我送去砚山观了,而今想来,他若是在,那我便少操些心了,这一大家子,实在太难管了。”
正说着,有小厮焦急跑过来,说是有客至,那些都是裴协律郎的友人,不可怠慢。
刘氏无奈之下,只好嘱咐了阿湘几句,便抛下她往前厅走去。
为了照顾阿湘,刘氏还将身边的侍婢留了下来。
阿湘虽然年纪小,但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刘氏这是要赶她走呢。
她默默地回过身再看了一眼被烧焦的废墟,暗暗咬牙,她一定要找到杀害裴若仪的凶手。
回到芙湘院时,阿湘去找了一趟王玝,最近几日王玝都是休一日上工一日,昨日他去上工了,今日自然是休息的。
他正在院中捣鼓着阿湘看不懂的机关术,说是给王玿在招待使臣的宴席上用的。
见着阿湘过来,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准备给她展示。
谁想阿湘刚坐下,便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鬼画符般的画,递给王玝。
“阿兄,你帮我看看,这个屋子在有明火的情况下,会不会无故起火?”
王玝接过鬼画符,认真辨别片刻后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张房屋结构图。
他嫌弃地啧啧了一声,“这是谁画的?”
阿湘指了指自己,“我。”
这可是她一路上凭着记忆画出的裴若仪灵堂烧毁前后的房屋结构图,除了画得潦草,屋子的前头、上头、左边、右边甚至庭院的大小与布局她都画上去了。
“画得……还不错!”
王玝捏着手里的鬼画符,左看看右看看,拿远了看,又凑近了看,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院子面朝西北,日照不多,若院中林木多些,会比较阴潮,如此格局的结构,倒是不大会起火。”
他啧啧了几声,“这种屋子,院子里都无需建水槽。”
一般大户人家,庭院建成之后,都会打一口浅井亦或水槽,以便不测时应急用,但也有些院子不用,因为从结构、朝向以及地理位置来看,那些院子根本不容易发生一些意外。
阿湘点点头,收回草图。
她大概是明白了,定是因为昨夜谢郎君突然到访,刘氏才那般着急就毁尸灭迹。
她一定要找到刘氏杀害四娘的证据!
回到芙湘院时,黑风刚好回来,砚山观离京都城不远,若是快马,两个时辰便到了。
从裴府出来之后,她便让黑风去了趟砚山观,她倒是要看看这个裴检在知道家中发生这么大的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不在那里?”阿湘追问道,“他是何时不在的?”
黑风道,“道童说,一个月前有裴家的人上山给裴检挂名,自那之后便无下文了,裴检也从未在砚山观出现过。”
难道刘氏说谎了吗?
怎么会这样?线索全都断了。
她掏出那几张房屋结构图,若是谢郎君在这里,他会怎么思考呢?
思及此,她又将结构图收好,扭过身朝红拂道,“红拂姊姊,我还要再出门一趟。”
论京都城最纸醉金迷之处,莫过于平康坊,虽有宵禁,平康坊自白日到黑夜却从来不休息。
白日里去的人大多都是些应酬,而晚上去的,最多的是享受。
平康坊很大,坊内粗略估计大概有上百个院子,这些院子名气不一,名气稍稍大些的院子里都有位价值千金才情双绝的花魁娘子,以吸引众多文人墨客前去。
此刻平康坊北面名为明月楼的内院二楼中,花魁娘子明月正招待着两位风华绝代的郎君。
虽说都是风华绝代,其中一个风光霁月,另一个却是冷得可怕,像极了位生人勿进的铁面阎罗。
花魁娘子见多识广,自然没把这将人推至千里之外的谢霖当回事,依旧笑面如花迎了上去。
“谢郎君既然来了,何必冷着一张脸呢,奴家为郎君斟酒如何?”
谁想谢霖先她一步将桌几上的酒杯拿了过去,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必了,我自己来。”
这一气呵成的行为动作,将一旁的崔汲惹笑了,“看来谢兄对男女之事,还是不开窍啊。”
谢霖眯了眯眼,语气依旧生冷,“哦?看来崔兄比我有经验?”
崔汲浅浅一笑,并向花魁娘子招了招手,“他不喝,我喝。”
花魁娘子却不干了,她款款起身,袅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给自己斟了杯桃花酒,“两位郎君这是逗奴家呢,奴家累了,不伺候了。”
崔汲也不恼,自斟自笑道,“听闻明月娘子的酒是平康坊里最好喝的。”
“奴家的酒,哪里比得上二位郎君的才华。”明月微微扬眉,一对桃花眼直勾勾地看向崔汲,“崔二郎写的一手好字,奴家还想向郎君求一求呢。”
“明月娘子倒是个爽快人。”
明月掩嘴一笑,“郎君们来我这儿,不就是图奴家这点小脾气么?”
说的倒也没错,崔汲举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如此良辰美景,无乐实在没趣。”
“哟,没成想崔二郎君还是个爱乐之人。”明月向一旁的侍婢招了招手,侍婢会意,抱过来一把琵琶。
抱起琵琶的明月仿佛换了个人,眉眼愈发灵动了些,“那奴家弹一曲《将军令》,就当给崔二郎君践行,如何?”
“大善!”崔汲仰天一笑,再次一饮而尽。
谢霖坐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崔汲,手里的杯盏都快被他捂热了。
“崔兄可想好了?”
崔汲大约是喝醉了,双颊有些绯红,但意识还算清醒,“想来,你与我、李十一同时下山,意欲考取功名名扬天下,可到头来,一死一残,唯独留你一个健全,却还是个直官。”
他冷笑一声,“当初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便有多么狼狈,倒不如早早离开这个地方,天高海阔,自当有我崔汲一隅之地。”
因着猎场一事,崔汲为了及时救下十二公主与王彤,腿部生生被马踩断了筋骨,虽当时被医者接好了骨头,但里头的筋脉却已经断了。
换言之,他即便是痊愈了,看上去是个好端端的人,但多年习得的武艺全都废了。
他甚至连马都骑不得。
如今想来,可真是造化弄人。
他去意已决,谢霖也不再阻拦,只问道,“崔兄此行南下,意欲何往?”
崔汲道,“听闻江南风光无限,想去看看。”
突然哐的一声,二楼的雅间被人砸开了,琵琶声戛然而止。
来者身着一身华贵衣裳,踉踉跄跄地走向明月,那一身浓郁的酒气一下子四散开来,熏得人有些冲鼻。
谢霖定睛一瞧,竟是秦国公之孙,吴朝。
“你这臭女表子!竟背着我宴请旁人!你看我今日不好好收拾你!”
说着,吴朝便要动手,下一刻他的膝盖突然一痛,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受惊吓的明月慌忙抱起琵琶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过去。
好在及时被崔汲接住了。
“谁!是哪个王八羔子!等小爷站起来要你好看!”吴超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大概是醉意上头,他根本无法让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于是他又嚷嚷着,“还不快扶小爷起来!”
屋子里的侍婢见状,又害怕又不敢违背,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近前,试图去扶他。
正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一个小厮破门而入,他满脸慌张。
“爷!出事了!死了!死了死了!”
吴朝正在气头上,一听到此言,更是火冒三丈,小厮过来扶他,他直接将其踹在了地上。
“狗羔子!你主子我活得好好的!”
小厮无辜地扶着摔疼的身体站起来,他快要哭了,“不是爷,是裴大郎!裴大郎死了!”
京都城里姓裴的人家不少,但家中有郎君且会与吴朝等人厮混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
阿湘从侯府出来后,便径自往兰陵坊而去。
谢霖就住在兰陵坊。
只是还没走出几个坊市,路上便遇见了一个熟人,崔弘。
一问才知,原来他要去平康坊,说是要给崔汲践行。
阿湘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裴四娘的事劳神,得知崔郎君要走的消息,她整个人险些跳起来。
“崔郎君他不想呆在京都城了吗?”
崔弘点点头,眼中却多了一丝向往与崇拜之情,“阿兄一直告诫我,成大事者须知天下事,我阿兄就是那个成大事的人!”
阿湘不忍心打断他,正欲告辞,去被他拦住了,“阿湘,你不同我一道去吗?”
她摇了摇头,“我要去寻谢郎君。”
崔弘道,“巧了,我阿兄正在平康坊宴请谢郎君呢!”
阿湘猛地一愣:???
王玝不止一次同她说,会去平康坊的人,都是些纨绔子弟浪荡之人,所以他才不准她去。
其实就算王玝不说,她也大概知道平康坊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儿时楚舟可没少带她去逛霸天寨山下的秦楼楚馆。
只不过这平康坊的规模要比那些秦楼楚馆要高档好多便是了。
啧啧,没想到谢郎君和崔郎君还是这般风流的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还真想去看看了。
谁想心思刚起来,却被红拂给按了下去。
阿湘暗自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有红拂在,她哪里都去不成。
于是她只好让崔弘去给谢霖捎了个信,而她则是在附近的茶楼等着。
平康坊街头有一家不是很有名却十分精致的茶楼,与旁的茶楼不同,这个茶楼里除了买卖茶点之外,还买卖一些非常精致的香囊、香包等小物件。
听说这些小物件都是平康坊里的小娘子们做的,阿湘很是喜欢,便顺手买了几个。
二楼的雅室也十分的别致,从窗外望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尽收眼底,她甚至还能看到远处亭台楼阁里,有好些娇美的身姿或起舞或奏乐。
那曼妙身姿,与她在千里楼见到的那些热情胡姬很是不同。
阿湘暗自啧啧几声,怪不得这间茶楼虽然处于街头,生意却如此红火了。
正趴在窗台上看着风景,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不是刚刚跟着崔弘的小厮吗?
才没过多长时间,他怎么出来了?
下一刻,她得到了一个消息,明月楼发生了一起命案,谢郎君正在查案,无暇出来寻她。
阿湘连忙问:“明月楼发生了什么命案?”
小厮道:“裴协律郎家的大郎君,在明月楼与秦国公家的郎君喝酒,喝死了。”
裴协律郎家的大郎君,那不就是她要找寻的裴检吗!
不行!她必须要去一趟明月楼!
好在听闻裴检身死,红拂也没再阻拦,只小心翼翼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尽量护着她。
平康坊的明月楼,位置有些偏,但明月娘子的一手琵琶却属当世极品,光京都城,便有好些文人墨客都慕名而去。
只是明月娘子有一个规矩,她只招待自己想招待的人,是以也有好些客人被其拒于千里之外。
按照常理,被拒之人都会很不高兴,甚至不会再来,但明月楼的客人很奇怪,明月娘子越是拒绝,他们便越是要来。
久而久之,即便这里位置偏僻,却经常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也正因为这样的热闹,发生命案一事很快便在整个平康坊传开了。
阿湘刚趁乱上楼,衙役、街道武侯与金吾卫们都来了。
案发现场在天字三号名为“风”的雅室里,此刻谢霖正蹲在地上检查着裴检的尸体。
裴检的外裳早已被脱下,此时只剩下一件里衣,以及露在外头的一整个胸膛。
胸膛上还印着几个火红的唇印。
看起来,方才他正在做一些风流之事。
裴检的嘴角正起着一层薄薄的白沫,谢霖低着头,伸手向旁边人道,“筷箸。”
站在门口观望的阿湘见状,非常机灵地抽了一旁的筷箸递了过去。
谢霖依旧低着头,纤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筷子之后,便顺势插进了裴检的口腔,试图掰开他的嘴。
唇齿与舌根发黑,是中毒。
“去询问在场所有人,半柱香后来见我。”
阿湘整个人顿住了,半柱香内怎么能问询得了在场所有人?
见身后的人还不动身,谢霖微微蹙眉,语气略微重了些,“还不快……”
还没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八娘子?”
阿湘讨好地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嘻嘻,谢郎君,是我呀。”
谢霖神色瞬间柔和了些。他将手里的筷箸往旁边一丢,当得一声,筷箸正正当当地落在了方才的桌几上。
原来什么样,如今也是什么样。
阿湘不由惊奇出声,“谢郎君,你好厉害啊!”
谢霖唇角微勾,又迅速还原:“这里可不是八娘子该来的地方。”
阿湘撇了撇嘴,很是不服气,“可谢郎君你们也来了呀?我看这里头也没什么好玩的,那些小娘子们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啊。”
谢霖一时有些语塞,罢了,她年纪还小,有些事还是不同她解释了。
于是他打算换个话题,“八娘子是来寻裴大郎的吧?”
眼见着地上那具尸首,阿湘不再不服气,而是有些懊悔,“要是能早些寻到他便好了。”
裴检一死,她的所有线索全都断了。
她耷拉个脑袋,像极了一只做错了事的小兔子,谢霖抿了抿唇,道,“此处应该是裴检遇害的第一案发现场。八娘子可能看出些什么吗?”
阿湘又是一愣,谢郎君是不是在点她?
思及此,她慌忙抬头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非常别致的雅室,虽然从里到外总共两间房,但房屋的面积却是普通雅间的两倍。
雅室正中央有一块空地,使用最柔软的兽皮毛毯铺就,看上去很暖和,但此时却躺着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雅室呈一个大大的四方形,每一条边都设有一张卧榻,卧榻很大,在上头睡上几个人都没问题。
卧榻上各自摆放着一张雕花桌几,桌几上整齐摆放着酒壶以及几叠下酒小菜,还有一些新鲜的糕点水果。
屋子里还燃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虽然香味很淡,却有一股子香甜的味道,让人闻了还想再闻。
等一等,好像有些不对劲。
阿湘道,“他们怎么没吃东西?”
四张卧榻上满满四桌几的吃食,似乎根本没动过,甚至糕点的尖尖都没有任何的错位移动。
很有问题!
谢霖欣慰地点了点头,并蹲下|身来,捏起裴检的一只手,“拇指与食指处有老茧,说明他经常去赌坊,他是个赌徒。”
阿湘认真地盯着那只手,只是这裴检平日里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他手上的茧子。
于是她索性再凑近了些,一对眼珠子快要与那只手对上了,终于被她看出了些许的茧子。
谢霖勾了勾唇,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也顺着这股子力道稍稍往后移了移。
“可还看出了什么?”
阿湘再度起身四处查看了起来,这回她看得很仔细,就连地上的毛毯都被她看了个精光。
只是这一回,她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于是她只好摇了摇头,“没有了。”
谢霖嗯了一声,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张卧榻旁,伸手在桌几上抹了一道,看了看。
“八娘子说的没错,确实没有了。”
阿湘挠了挠头,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怎么连成一句话她就不明白了呢?
谢霖柔声道:“有人不想让我们查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