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文左神秘兮兮地带着她在他们的雅间周围绕了一圈,正当她以为文左当真是个人贩子的时候,他终于在一扇稍稍有些破旧的门前停住了。
他指了指那扇破旧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缝隙,冲她挤眉弄眼了一会儿。
阿湘原本还在揣测他的意图,直到听到有声音从那缝隙里传出来,她才懂他的意思。
原来这里是可以偷听的!
阿湘兴致勃勃地拎起裙摆走进前去。
兴许是自小被楚舟练的,也兴许是因为自小吃二当家的那些毒食物吃的,她的五感一直比旁人要敏锐很多。
刚来时她倒没怎么察觉,她以为人人都同她一样。
直到她开始学习骑射后才发现,能够清楚看到百步之外的靶心的、能够提前感知到十步以外的人的脚步声的,好像只有她。
所以,单单面前这么一个小缝隙,她就能够听到雅间里面的所有动静了。
可她并不想单单听见。
她也想试着看清楚。
于是她便凑上去看了看。
好家伙,入眼一片漆黑。
她失望地耸了耸肩,看来只能听了。
方才里面传出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自家阿兄对谢霖的问候,接下来他才进入正题。
“关于罗摩一案,不知谢郎君有何看法?”
谢霖轻轻放下手中杯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几上轻轻敲了几下,仿佛是想到了好玩的事,他紧抿的唇角微微扬了扬。
随后他道,“听闻罗摩今年又添了两个儿子?”
罗摩是西市有名的珠宝富商,但关于他的成名并非是他多有钱,而是他求了将近十几年的女儿终究求来了一院子儿子的事。
大约是老天的捉弄,自他在大瑞拥有房子与妻子以来,无论纳了多少妾室,近十几年来,他前前后后总共生了十三个儿子。
前阵子,他的第十三、十六个妾室又分别为他生了个儿子。
为此,他几乎跑遍了大瑞的所有教派寻求生女之道。
景教、袄教、摩尼教、道教、佛教他都去求过,也捐了不少银钱,始终无女可得。
最终有一位万罗教[注]教众看他可怜,便同他说,他命里克女,须得大肆操办一场生辰礼,女儿自然便来了。
所以他便来千里楼办了一场生辰礼。
谁想这么一办,竟是将自己的命也办出去了。
这些事,稍稍打听一下便知晓了,所以王珏不知他为何会这般问,只点点头,打趣道:“罗摩的第十四个妾室,过几日也要临盆,也不知是男是女。”
谢霖抿唇,戏谑一笑,随后又问:“听闻罗摩之妻前些日子去了莲雾寺?”
王珏点点头,道:“我已派人核实,罗摩之妻并无作案时间。”
大瑞律法规定,若有外族人想与大瑞人成婚,大瑞男子可娶外族女子为妾,但大瑞女子必须为外族人之正妻且此生不得休妻。
另,与外族人成婚者,不得离开大瑞,否则婚约作废。
所以罗摩就算娶了二十几个妾室,妻子只有一个,即便妻子无所出,罗摩也无法以七出之罪将她休弃。
婚约是相互的,所以律法也不允许她与罗摩和离。
这么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夫婿一房一房地纳妾,她自然是心灰意冷的。
夫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纳了那么多妾室,还连年生子,哪个正室看着心里不难受?
王珏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早就派人去查证了一番。
查完后得知,罗摩之妻郑氏这些日子一直在莲雾寺,说是为罗摩夭折的那些儿子祈福。
她的一言一行全都在僧人的视线中,所以她虽然有杀人动机,却没有作案时间。
躲在后头的阿湘听得直挠头,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怎么就与作案动机联系上了?
难道谢郎君怀疑罗摩之妻是凶手吗?
这个罗摩她也有所耳闻,他可是京都城外族人里屈手可指的珠宝大商,在西市拥有十几间大珠宝铺子,在东市也有两家。
阿湘这几年到处搜寻玉,曾去过他的铺子。
铺子里的那些珠宝美石无一不美仑美奂,曾险些就将她的眼睛给亮瞎了,在价格方面也十分公道,十分受百姓们喜欢。
不过有关于罗摩故事不止珠宝铺子,比如他明知自己妻子不能生育,也坚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其娶回了家。
后来又因为非常喜欢女儿,便纳了好多妾室回家。
她当时还觉着,这个罗摩在大瑞所有寻常商户父亲里还算是不错的。
要知道在大瑞,大多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在父母眼中,都不过是个物件。
也只有在权贵圈子里,小娘子们才是被尊重的贵女。
虽然这背后涉及了好些她琢磨两辈子都难以琢磨透的关系链。
但至少她们中的大部分,是被人尊重的,尤其是有德才的贵女,甚至还能受到众人的敬仰。
这些东西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很难得到。
而且这个罗摩虽然想要女儿,但对他的妻子与妾室都非常好,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他便将所有儿子都记在了她得名下,由她抚养。
她还听闻,那些妾室都是郑氏专门为罗摩张罗的,罗摩常年在外做生意甚少归家,家里的儿子们和妾室们也都是郑氏亲手照顾的。
她甚至为了那些妾室能够安心养胎,各自安排了独门独户的宅院,还都有好些奴仆伺候着。
这要是放在那些有资格拥有妾室的权贵家,妾室不过是家中的半个下人,根本没有拥有独门独户宅院的权利,主母也不可能这般悉心照顾。
只是听着里头两人的意思,阿湘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聊什么新的东西。
“罗摩是天盛六年来的大瑞。”
谢霖接着道,“圣德三年,他娶了郑家女为妻,并在永和坊置办了两处大宅院;圣德五年,他纳了第一房妾室,同年五月与次年七月妾室一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的五年内,他一连纳了十二房妾室。其中第六房妾室与第八房妾室,皆因难产去世,其余妾室总共为他生了十八个儿子,其中夭折了五个,加上今年的两个,罗摩总共有十五个儿子。”
他叹了口气,“郑氏家中亦是有三个兄弟,因着儿时生了一场大病,使得郑氏无生育之能,当年郑父与郑母原意是想着将其卖进平康坊,得些银两给儿子们娶妻,谁想遇着了想要留在大瑞的罗摩。”
大瑞虽然欢迎五湖四海之人来京都城,但外族人若想在京都城定居,必须要有大瑞人的契定作为保证。
其大意便是,若是外族人在京都城作奸犯科,那么身为外族人的契定人,有责任管束。若管束不当,严重者与之同罪。
罗摩有钱,他又想寻个契定人,当年那着急卖女的郑家正当合适。
于是两家便顺理成章地结成了连理。
起初罗摩的生意并不那么好,后来也不知从何传出罗摩明知郑氏患有不孕之症,依旧娶她为妻的佳话,他的珠宝生意才慢慢变得好了起来。
即便是后来纳妾,也被传成了罗摩爱妻心切,想要一个与郑氏长得相像的女儿陪伴她。
由此,他的生意又更好了些。
王珏微微蹙眉,谢霖的这番话似乎是在提点他。
可关于罗摩来京都城的始末,卷宗里都写得明明白白,他也都看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正疑惑着,谢霖纤长的手指又在桌几上点了点,“罗摩是西域人?”
“听闻是西域吐火人。”
西域吐火国,与楼兰西南相接,与吐蕃、乐余、梵西相邻,矿石丰富,人口却不多。
谢霖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听闻吐火国所有百姓都没有长女。”
王珏诧异,难道这便是罗摩如此想要女儿的真实原因?
可据他所知,吐火国是有女人的,而且有很多女人,若是家中并无女,那么那些女人又是从何而来?
自开通与大瑞的走商路以来,西域已经和平了数百年,更别提掠夺女人这一说了。
见他还没想到,谢霖再道,“吐火国信奉火神,吐火国百姓认为,若要此生平安顺遂,定要给火神以供奉。”
王珏终于明白了,下一刻他怒不可遏,要不是面前的桌几上摆满了饭菜,他怕是要直接将其给拍散架了。
他咬牙,“若是神明要人命来供奉,那他也不配做什么神明!”
阿湘歪了歪脑袋,刚刚她还是有些听得懂的,怎么突然间又听不懂了呢?
他们刚刚不是在说罗摩吗?怎么又扯上神明了?
还有,长兄他怎么这么生气?
阿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里头的对话又开始了。
“今晚鬼市似是有什么热闹。”
王珏点点头,有些无奈,“也不知是谁发出的消息,说是今晚在鬼市有个什么预言——谢老弟也是来看热闹的?”
谢霖微微一笑,“路过罢了。”
阿湘暗自哟呵了一声,这才过了多久,长兄就把谢郎君认作弟弟了,啧啧啧。
千里楼之所以称为千里楼,除了能登高望远之外,其顶楼还有一个叫千里镜的东西。
这东西原先是游牧民族用于草原观察狼群、猎鹰用的,后传到京都城,经过能工巧匠的改造,最终变成了一个可目视千里的镜子。
京都城统共有三架这样的千里镜,一架在宫里,一架在天柱,还有一架则是在千里楼。
这东西很是金贵,听闻里头用于观望的是一片精度非常高纯的琉璃。
普通琉璃片只能勉强视物,一如王玝随身携带的那块。
但千里镜里的琉璃不同,只那么一小片,便要花上千个工匠不眠不休,精细打磨整整三年。
虽清晰度与远近范围都比不上宫里与天柱里的那两架,但也十分稀有难得。
所以也只有有钱人才能有资格来此观望一会儿。
王珏道:“听侍候罗摩的胡姬说,案发当晚,罗摩去顶楼观望了半刻,随后便下楼了。”
说着他还讽刺的笑了笑,这罗摩还当真迷信。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先聊着,阿湘实在理不出什么头尾,但她却听出了些有用的东西来。
七楼有一架千里镜!
也不知这东西能看到什么,若当真能看见千里之外的东西,她寻人不是更容易些了吗?
思及此,她便再也没兴趣听他们废话,直接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刚刚的雅间里。
雅间的美食依旧在,可是她已经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
王珏与谢霖聊了很久,大概快要夜幕了还没回来。
阿湘撇了撇嘴,因着前几日有案子,六七两层早已被金吾卫看守,
是以阿湘原本想着等王珏回来,她再想法子让他答应跟着上去瞧瞧。
可眼下看来,似乎没那个可能了。
她必须要想其他的法子才是。
正在想着,王珏便回来了。
刚进屋,她便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竟是谢霖。
阿湘先是微微一愣,但因着是大家闺秀的条件反射,她立刻起身,给两人微微行了个礼。
王珏很满意,看来自家阿妹这些年懂事不少,怪不得圣人会钦点她做监督官。
他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既然圣人交给你的任务,你怎地如此散漫应对?”
阿湘又是一愣,圣人交给她什么任务了?阿兄到底在说什么?
好在她机灵,看了一眼谢霖,谢霖只是抿着唇冲她点了点头。
看来他肯定在大兄面前说了什么!
阿湘一副受惊的模样,无辜地冲着王珏眨巴着眼睛。
她长得本就可爱,再加上这几年养胖了些,看着更可爱圆润了点,她那双如杏仁般的眼珠子仿佛氤氲了水汽,即便是不眨巴着,也难免不叫人生出些好感来。
王珏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记得早些回家。”
说着他冲身后的谢霖点头致谢,“我还有公务在身,舍妹就有劳谢老弟照料了。”
“王寺丞慢走。”
说完,谢霖还十分贴心地给他让了一条路。
王珏点了点头,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看起来他真的很急。
等到王珏完全走开之后,阿湘才屁颠屁颠跑过去,“谢郎君,你是不是跟我大兄说了些什么呀?”
谢霖唇角微微扬了扬,“我与王寺丞说的话,八娘子不是全听到了吗?”
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接,阿湘瞬间觉着有些窘迫,但好在她脸皮厚,没过一会儿便好了。
“可我离开后就没听到了呀。”
谢霖被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哪里有人偷听都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
他摇了摇头,只好道,“只是给王寺丞解答了些疑惑罢了。”
说着,他转过身,又让出一条道,“八娘子请。”
“去何处?”
不知为何,谢霖突然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唇角抿了抿,笑道,“送八娘子回府。”
阿湘双目瞪圆,圆鼓鼓的小脸蛋震惊得看着他。
方才听阿兄的意思,明明就已经默许让她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呀,怎么到谢霖这儿就直接送她回去了呢?
谢霖那双清澈的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来,就像是在黑暗里绽放的一朵莲花,绚烂又不失优雅。
他先一步踏出雅间,文左见她迟迟不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八娘子,快跟上呀!我家阿郎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呢!”
阿湘撇了撇嘴,什么好地方?不就是要送她回去么!
想是这么想,但阿湘还是有些不信的,从前经历过楚舟那么多忽悠,她还是能够分辨什么才是大忽悠的。
只是谢霖好像从来没有忽悠过她,这才让她心里突然没底了。
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还没等文左再催,阿湘拎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谢郎君,你不会真的要带我回去吧?现在天儿都没黑呢。”
谢霖只管抿着唇,似乎是在强力抿着勾起的嘴角,以及眼角的笑意。
欺负小孩子,确实挺好玩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楼梯口子上,六楼与七楼便是案发现场,闲杂人等是无法上去的。
口子上有一扇厚重的木门,门已经被锁上,门前正有两个官吏守着——这是大理寺负责抓捕的衙役。
阿湘适时闭上了追问的嘴,方才她决定回雅间,想法子忽悠大兄带她上楼,其原因便是守在门前的这两个衙役。
这俩货长得实在太凶神恶煞了。
其中一个皮肤漆黑,双目如炬,身形高大,另外一个皮肤雪白,眼眸深邃,双眉又粗又浓,特别是他那只如鹰勾般的鼻子,直挺挺地坐落在山根之处。
再加上他们都穿着衙役的抓捕服饰,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寺庙里天王殿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四大天王。
不,唤他们为黑白双煞更合适。
阿湘不自觉地往谢霖身后躲了躲。
大瑞虽然包容,外族人也可以在大瑞谋职,但长得像眼前两人这般凶悍的外族人,她当真是头一回见。
谢霖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半步,将手里的玉牌微微提了提。
那两人见状,方才还一脸凶相,霎时间便换了个神情。
那个白脸凶煞指着玉牌连连道:“谢……谢谢……”
另一个黑脸凶煞一把将白脸凶煞的手拍了下来,用他那撇脚的大瑞官话道:“谢什么谢?他是谢直官!”
黑脸凶煞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道,“谢直官是来查案子的吗?”
谢霖悠悠然将玉牌收了起来,“受命过来瞧瞧。”
黑脸凶煞连连点头说明白,忙闪身退出一条道,“谢直官请!”
白脸凶煞也连忙退开,说了个请字。
躲在后头的阿湘将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人虽然笑起来也很是吓人,但对谢霖的态度却是极好的。
也不知为何,阿湘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关于地狱官的画册,这黑白双煞就像是看门的牛头马面,而谢霖就好像是那个铁面无私的地狱判官。
一想到这儿,她浑身不由颤栗了一下。
千里楼历史悠久,每一层楼的建筑构造都是历代工匠们的心血。
但从前的工匠并没有如今工匠们有那么多便捷的工具与精巧的设计,在设计楼道结构时,往往越高层越陡峭。
所以千里楼的六楼和七楼的台阶,比五楼的要显得更高更陡一些。
这对于谢霖这样腿长的人来说,还算勉强能行,但对于阿湘来说,许是有些难了。
谢霖看着她努力往上攀爬的样子,便故意走得慢了些,衣袖也顺着方向落在了她能够抓到的位置。
阿湘原本也想借着他的衣袖往上攀,但她可是霸天寨的人,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认输呢!
于是她暗自咬牙,尽力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六楼的雅间比五楼的明显小了一圈,两人只粗略看了一眼,便继续往上攀爬。
很快,两人终于走到了七楼。
七楼是一个更小的雅间。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七楼雅间的布置却不输任何一层,甚至更为精致!
千里楼是非常典型的八角楼,楼身有八角四面,分别对应的是四面八方,每一面墙上都一一扇精美的镂空雕花窗,雕的是各式各样非常好看的花纹。
这些花纹阿湘也不甚认识,但藤蔓交缠的样子,实在很是好看。
每一面窗上都吊着一帘画着西域图案的窗帘,将整个雅间衬托得满满的西域风味。
但雅间里最惹人眼球的莫过于架在窗前的那一架千里镜。
这千里镜通体用青铜制造,非常笨重,两侧分别有两个巨兽模样的架子将其托了起来,中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青铜圆桶,高高地昂着头,对着窗外。
圆桶上头还雕着交|缠着的龙凤呈祥,大概是天色已晚,屋子里又掌了灯,上头的龙凤呈祥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
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
阿湘近前稍稍看了看,随后才试探性地问道,“谢郎君,这便是那个千里镜吧?”
谢霖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扶了扶青铜圆桶上的一个小把手,那原本还上翘着的圆桶竟十分听话地俯下身,恰好与阿湘的双目持平。
“这架千里镜虽比不上另外两架精密度高、视野远,但有些东西倒是能勉强看得见。”
谢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看。
青铜圆桶上头有一个小小的口子,口子上镶嵌了一个圆圆的琉璃片。
那琉璃片的样子和王玝随身携带的有些相类,阿湘将信将疑地学着王玝的样子,往那琉璃片上看了过去。
谁想这么一对,竟仿佛让她发现了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