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修长的手指将手里的杯盏轻轻放下,谢霖神色微凝,打算开门见山。
“听闻姚夫人与萧娘子两年前入京投奔夫人,可夫人却让她们住在了外头,不知何故?”
陈氏深深看了阿湘一眼,眼神中莫名多出了些悲情,最后她浅浅一笑,“这恐怕要说来话长了。”
原来此事要从陈氏未出嫁时说起。
彼时的颍川陈氏家族兴旺,族中一连三年出了两位重臣,四位大儒,深受皇帝陛下倚重。
陈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成长的。
只不过那时候虽是盛世,却也不太平,北边总有强敌侵犯,南面也总有小人作祟,就连东面的浪人也对大瑞虎视眈眈。
正因如此,姚氏家中才遭了难,其母李氏无奈只好带着她前来陈家投奔。
彼时的姚氏十五岁,而陈氏则是十六岁。
陈氏的母亲有一个义妹阮氏,虽出身名门,却爱闯荡江湖,惹了一身侠名。
人人都以为阮氏会在江湖寻一个侠侣,从此浪迹天涯,谁想后来她却选择了比武招亲,而且更意想不到的是,她还招到了一位出身大家氏族的郎君,甚至与其生了三子两女。
陈母就陈氏这么一个女儿,阮氏对其也十分怜爱,她刚出世时,阮氏便直接与陈家相约定了娃娃亲。
而与陈氏定的娃娃亲对象,便是阮氏的大儿子,王礼。
十四岁的姚氏来陈家投奔时,陈家正举行祭祖礼,按照祖制,祭祖后三天,陈家便要宴请七日,请的也都是世家大族【注】,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礼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的王礼还是个浑身散发着儒雅之气的少年书生,白净俊朗,虽看着沉默,但为人却很是沉稳。
所以初见王礼时,陈氏便格外对他青眼。
陈氏亦是被娇养了十几年,身上那股子沉稳闺秀之气尽显,因着年纪尚轻,眼角眉梢还带着些对未来稚嫩的期盼,再加上她本就生得娇嫩,更是一下子落进了王礼的眼中。
一个翩翩少年一个窈窕淑女,无论是出身还是学识都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不禁叫人艳羡。
姚氏自然也很是艳羡。
按理说姚氏与其母李氏千里迢迢来投奔,陈家自当好生安排,再加上李氏是陈氏的庶出姨母,姚氏初来乍到,陈氏也理应作陪。
只是不巧遇上了祭祖礼,陈氏也只能先去招待新客,而忽略了姚氏。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发生接下来的那些事,酿成了祸事。
阿湘正听得入神,杯中的茶业已被她喝了个精光,她定定得看着陈氏,隐约还能在陈氏身上看到当年那个窈窕淑女的样子。
即便是如今年过半百,她依旧气质如兰,可以想象年轻的时候,她是何等得好看。
陈氏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继续刚刚的故事。
颍川陈氏也算得上是个大氏族,上门的贵客自然也是其他一些大氏族,一如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以及兰陵萧氏。
彼时科举刚兴,萧家一门三子,大郎与二郎皆上了榜,在那个氏族人人皆门荫的情形之下,凭借自己的能力榜上有名,是一件极其令人刮目相看之事。
原先萧家三子都会上门做客,也不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萧家大郎与二郎并未如期上门。
是以,来赴宴的也不过是萧家第三子,萧三郎。
萧家郎君长得都不差,这位萧三郎更是个中翘楚,特别是同王礼站在一起,他身上总有一股特有的魅惑气质,总能吸引众多小娘子的目光。
来赴宴的贵家小娘子们无一幸免,包括姚氏在内。
“后来呢?阿娘后来呢?”阿湘直接把这当做了听故事,只求着结局。
陈氏却长叹了一声,眼中写满了无奈。
“谁想到,在宴请的最后一日早晨,她被发现从萧家三郎的院子里跑了出来。”
陈氏说得已经很委婉了,真实的情况是,姚氏与萧家那位三郎被意外捉女干在床,而前来捉女干的,正是萧家那两位姗姗来迟的大郎与二郎。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可况陈家与萧家都是大氏族,府上族内少说有成百上千人,若是放任此事不管,莫说对陈家的名声,就连萧家那两位郎君的仕途也会有极大的影响。
好在祭祖礼的宴请实际上便是给贵女贵郎君们的相互想看,如此这般,也能掩盖些什么。
只是姚氏出身实在低微,即便来赴宴的萧家兄弟出身兰陵萧氏旁支,一时也接受不了。
最后只能由陈家族老出面,将姚氏纳入陈家旁支的一位一生无子的夫人名下,这才成全了这一场名分。
于是在事发的第三个月,姚氏便风风光光地嫁入了萧家,给那萧家三郎做了正室夫人。
然则,事态如风,时而温顺时而迅猛,谁都捉摸不透。
萧家三郎自小生性放浪形骸,并不似萧家先头那两位郎君那般有才华,年年参加科考,却年年垫底,一时失意,他便好上了酗酒。
好景不长,萧家老夫人意外病故,萧家所有在朝为官之人统统都要回家丁忧,其中也包括萧家的大郎与二郎。
只这一下,萧家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等到萧家两位郎君丁忧结束,轮到的也只是外放。
而那位萧家三郎也因为酗酒身体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也变得越来越差,为了发泄心中不忿,他便开始对姚氏母子三人常年打骂。
大概是上天也看不惯这般惨烈的打骂,萧三郎因酗酒失足落井,不治身亡。
彼时萧言要进京参加科考,姚氏便带着一双子女前来投奔,陈氏正在病中,家中事务大部分落在了梁氏肩头。
梁氏实在不喜姚氏母女,便索性在外头给她们专门置办了一座院子。
那院子地理位置不差,环境也极佳,梁氏还专门给他们买了侍婢奴仆侍候,甚至还为萧言去国子监打点,以便他备考。
“京都城不比老宅,言行举止自有定数,倘若我早些时候抽身去管束一二,她们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是我疏忽了。”
听完故事,阿湘第一时间表示不解,那些事都是姚表姨她们自己的事,与阿娘又有何干?
她算是看明白了,那姚表姨这是要将整个人都挂在阿娘身上呢!
她家阿娘又不是姚表姨的阿娘,可没有那个本分去教她们做人!
可看陈氏如今的状态,阿湘最终还是将心中的愤愤然藏好了,阿娘这些年一定很自责吧。
虽然那些事根本不关她事。
阿湘突然想起初见姚表姨时,她问过陈氏,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对她们好。陈氏当时说,萧瑜背后是兰陵萧氏。
可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吧。
就算是阿湘初来京都城未免也有些水土不服,更何况是姚氏了。
京都城的花花世界总能迷人的眼,姚氏又不是出身大氏族,未免会一时失足沉浸,做出一些有损侯府颜面的事。
当日她教唆萧瑜跌入王珏怀里一事,便是。
从内殿出来之后,阿湘耷拉个脑袋默默地跟在谢霖身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谢霖早知道她会这般,便故意放慢脚步,甚至走几步停一停,一直走到大殿门口。
见他停下,阿湘也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猛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这么老远,又有些泄气了。
眼下的时辰也不算早了,看来她今日监督官的任务又该收工了。
她正要同谢霖道别,谁想谢霖却道,“八娘子可想要去看看姚氏?”
姚氏作为受害者家属以及报案人,身为探案之人理应要见一见的。
而阿湘作为监督官,自然是谢霖去哪儿她去哪儿。
于是她点点头。
历来第一报案人的嫌疑总是最大的,所以姚氏报案之后,便被安排在了单独的一个院落中,有专门的金吾卫看守。
阿湘很不待见这些金吾卫,所以一见着门口守着两个金吾卫,她愣是没用正眼瞧上一回,下巴也快要被她扬上天了。
但好在她身上的那一身监督官的皮很是好用,那两个金吾卫瞧他们来,非常自觉地就让开了道儿让他们进去。
这个院落非常偏,原本是给伺候贵人的寺人们准备的。
有些阴潮不说,空气中还带着些霉气,大约正是因为如此,寺人们都纷纷不住这里了。
院中有一棵非常大的梧桐树,大约是常年缺了阳光雨露,叶子都快掉光了,树干上还有好些病灶,怕是离死期不远了。
阿湘跟着谢霖径自走进内院——这院子只有内外两进,里里外外大约有二十几间屋子,虽说僻静,但收拾得还是挺干净的。
内院倒是比外院干净整洁许多,想来是有人专门过来打扫过了。
中央那间屋子的门敞开着,谢霖抬脚就往那里走。
阿湘也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南北通透的屋子,还未踏足门口便有一股子掺着霉味儿的风迎面袭来。
阿湘浑身一颤。
有些不舒服。
慢慢靠近时,阿湘被里头的情形吓了好一跳。
却见姚氏正十分狼狈地瘫坐在地上,身子则是倚靠在了一旁的桌几上。
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已经好些日子没梳理了,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即便是一旁屏风上挂了干净的衣裳,她似乎都视而不见。
她像是知道阿湘他们会过来,是以她只是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有些无神。
“可是姚氏?”
两人站定后,谢霖居高临下问道。
谢霖身上总有一种叫人不得不回答的威压气质,就在刚刚他话音才落,姚氏那双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光。
阿湘看得真切,这光里还带着些许恐惧。
但很快,姚氏那双带着些许恐惧的眼神在看到阿湘时,瞬间转为了愤怒,以及有一丝阿湘非常难以理解的歇斯底里。
“王湘!你还我瑜儿!”
姚氏几乎是张牙舞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咬牙切齿地向阿湘走来。
大概是她瘫坐在地上的时间太久,她刚一起来,便双腿一麻,直接又跪倒在地。
但她眼里的愤恨依旧不减,她死死地瞪着阿湘,咬牙道,“你这个扫把星!还我瑜儿!”
阿湘被她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吓着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其实对于姚氏的攻击她是不怕的,就算姚氏真的向她面门攻击而来,她也是有法子躲开的。
只是,她不想吓着谢郎君。
谢郎君是多么聪明的一个郎君,她相信只要她露出半点马脚,谢郎君必定能猜到她是个土匪。
她如今还没当上律学女官,还没找到楚舟说的那个太上老君,所以她还不能露出马脚。
再者,阿湘却是也被姚氏的行为态度给惊着了。
犹记得初见姚氏时,她一直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就算是她当时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姚氏也没有太过于怪罪。
就在昨日狩猎前,她也还是一副慈爱长辈模样。
没想到不过一夜,她竟是变成这副样子。
这叫阿湘觉着十分陌生。
阿湘定了定,决心同她解释,“姚表姨,我没有纵马行凶。”
“信口雌黄!”姚氏道,“若非你指使,马儿怎么会将我瑜儿带到那种地方?定是王彤让你这般做的!对不对?”
阿湘顿时不高兴了,污蔑她可以,但她不允许旁人污蔑她阿姊!就算是亲戚也不行!
“不对!”阿湘就连语气也加重了些,“我阿姊才不会害瑜姊姊,谁都不会害瑜姊姊!”
姚氏却蔑笑一声,“王彤怎么不会害我瑜儿?若不是她,我瑜儿兴许就不会来这猎场!一个个自诩贵人,却尽在背后干着如此肮脏之事,真叫人恶心!”
阿湘原本想好好同她说话的,可是她越说越难听,阿湘怒了。
她正要再争辩,谁想一只大手挡在她面前。
一阵十分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姚氏,你如此做时可否想过你还有一个儿子?”
不仅仅是姚氏,就连阿湘也愣住了。
谢郎君说的这番话,总觉着并不是在劝说姚氏方才的那些歇斯底里的行为。
阿湘明显瞧见姚氏愤怒又恐惧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心虚。
哟呵,果然有事!
审案子是谢霖的事,所以就算阿湘再怎么生气,也只能暂且忍住,退到了一旁。
姚氏似是很怕他,方才才坐稳的她肉眼可见地往里挪了好些。
谢霖只眯了眯眼,近前几步,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谢霖原本身量就高,这两年在外奔波,身板也壮实了几分,更显得他莫名的有些高大伟岸——也莫名地带着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威压。
近在咫尺的谢霖将本就心虚的姚氏吓得浑身一软,她暗自咬紧牙关,这才出声,“谢郎君说的什么话,民妇听不懂。”
谢霖只邪邪地勾了勾唇角,带起了一丝穿透人心的风,连带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更加地深邃了。
莫说是姚氏,就连旁观的阿湘都感觉脊背一凉。
要是谁被谢霖这么一看,不心虚害怕才怪!
反正阿湘是有些害怕的。
所以她立刻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以后在谢郎君面前,第一捂好自己的秘密,第二千万不要看他的眼睛!
“姚氏,萧瑜腹中的孩儿是谁的?”
姚氏浑身一震,但很快她便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小声了些,“民妇不知谢郎君说的什么。”
谢霖只单单嗯了一声,接着道:“那谢某就大胆猜一猜。”
“萧娘子好歹出身兰陵萧氏,腹中孩儿父亲的身份自然也要配得上萧娘子的出身,你不肯说出孩儿的父亲是谁,理应是怕他来寻你们母女的麻烦,更甚至严重影响萧郎君的仕途。
是以眼下你必须要抱紧荥阳侯府这条大腿,这样才能护住你母子二人的性命,是也不是?”
姚氏肉眼可见地慌了,几乎是同时,她脱口而出,“不是!”
谢霖继续道,“姚氏,你带着一双子女千里迢迢从万里之外的泉州入京,为的不止是投奔荥阳侯,方便萧郎君备考吧?”
他冷笑一声,“京都城富贵迷人眼,只要享受过片刻,谁又想回去继续过那生不如死的贫瘠生活?泉州萧氏,虽出身于兰陵萧氏,可如今早已凋零没落,仅仅靠着那两位萧氏才杰,根本就起不来,所以你打算铤而走险,带着子女上京,一边让萧郎君准备科考,一边则是让萧娘子时刻准备着给贵人们做妾室,好攀高枝。是也不是?”
“不是!”姚氏的声音更大了。
虽然听上去很是肯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这种“肯定”行为,就是在掩饰她的心虚。
谢霖说对了。
“只是你万万没想到,萧娘子与那位贵郎君即便是珠胎暗结,那位也没能够给萧娘子一个名分,就连萧娘子腹中的孩子都不打算认,所以你们打算以见那位郎君最后一面为由,将他约到案发处,待到两人再成好事之时,你再前去撞破,如此这般,那位即便不认,看在荥阳侯的面子上,也会认,是也不是?”
姚氏咬牙,再次否认:“不是!”
“好巧不巧,去案发山洞的不止那位一人,为了掩盖这些事,你只能谎称是八娘子纵马行凶,而萧娘子则是被马引入危险之地,意外死亡。”
“不是!不是!!不是!!!”姚氏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止都止不住。
她一个劲儿地否认着,可在谢霖看来,她是全都承认了。
她越哭越伤心,到最后声音甚至越来越洪亮。
谢霖也很有耐心,只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她哭完。
阿湘十分乖巧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
她现在的脑子也很乱,没想到事态的真相竟是这般,她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总觉着心里很不舒服。
直到姚氏哭累了,阿湘才渐渐缓过神。
她缓缓近前,下意识地打算说些什么,可还没说出口,已经不哭的姚氏突然指着阿湘破口大骂。
“当年要不是陈氏,我又如何会进入萧家那个虎狼窝!”她冷笑一声,“兰陵萧氏?他萧明甚至连泉州萧氏都算不上!要出身没出身要才华没才华,空有一副皮囊,又有何用?”
萧明便是当年去参加陈家祭祖礼宴请的萧家三郎。
在外人眼中,萧家三子中,大郎、二郎才华出众,还在科考中榜上有名,前途一片光明,而那三郎生得俊美,同是萧氏一门,在前头两位郎君的照拂下,也不会太差。
可直到姚氏嫁入萧家之后才知道,那位萧家三郎根本不是正室嫡夫人所出,而是家主妾室难产留下的一个庶子。
为显仁德贤淑,嫡夫人便将这庶子记在了她名下,这才成为了旁人口中所说的萧家三子。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直到姚氏生完一双儿女后才得知,原来萧明并非是家主的孩子,而是那位妾室与情人私通留下的冤孽。
姚氏以为自己从今往后攀了高枝,没想到最终所嫁之人却一无是处,什么都没有。
萧明屡次科考未中,又染上了酗酒打人的陋习,此等市井行为萧家绝对是不能忍的,姚氏甚至认为萧明的意外落井而亡,很有可能是萧家为了弃子所为。
萧明被弃,作为萧明的夫人,萧家自然也容不下她,她这才收拾细软,带着一双儿女上京再次投奔陈氏。
不为别的,只为这些都是陈氏欠她的!
要不是因为陈氏当年对她的疏忽与怠慢,她又怎么会遇上萧明,发生接下来的那些事?
她要一件一件向陈氏讨还回来!
说着,她突然讽刺地笑了起来,“若是我没记错,陈州谢氏如今在朝为官的,好像也只有谢郎君你一人吧?要比没落,萧氏在朝中好歹也有两位官员。哦不,今年也该有三位了!”
“陈氏应该怎样都想不到,我的儿子,竟有朝一日能与她的儿子同朝为官!”
她越说越狠毒,狠咬着牙,死死瞪着阿湘,“要不是陈氏从中作梗,如今荥阳侯长媳的位置,也该是我来做,是陈氏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