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谢霖微微一愣,他倒是忘了,这位王八娘子身上可没有大家贵女身上的那些个矜持和弯弯绕绕。
于是他坦然一笑,“八娘子快人快语,在下正好有一个问题相问。”
“何事呀?”
阿湘瞬间提起了兴趣,她就知道谢霖突然间异于平常定是有事!果不其然被她猜着了!
却听谢霖问道:“敢问八娘子,今日下午的律学课业,可听明白了?”
阿湘挂在嘴边的笑容突然一抽,瞬间凝固住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难题,原来是课后抽查!
老天爷!她刚同桑助教补完课,好容易有时间看画册!怎地又遇到了位无良先生?
见阿湘半晌没回应,谢霖也约莫出了答案,继续问道:“可是课业内容太过于枯燥?”
阿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若是她说枯燥,谢郎君会不会生气?但若说不枯燥,她也下不去嘴啊!
谢霖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倘若如桑助教那般教授,八娘子可肯听?”
阿湘顿了顿:???
他方才在说什么?
大概是谢霖那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感动了她,于是阿湘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兴许会的吧。”
谢霖微微颔首,“多谢八娘子。”
阿湘哦了一声,这才打算离开。
可走出去半步之后,她有突然回过身,问道,“谢郎君,你为何会来这里呀?”
这段时间,那些考完试的考生们不都是留在京都城里休息的吗?她家阿兄都已经出去约了三回击鞠赛了,可谢郎君怎地还过来担起了助教?
谢霖微微一愣,随即道,“大约是荆博士年后一直未归,山长又知晓我熟悉律学,便去请示了圣人吧。”
阿湘点点头,哦了一声。
“娘子?你在吗?娘子呀?”她还想再问些什么,门外传来了王威的声音。
阿湘只好向他福了福身,便抱着一堆画册往门外跑去。
谁想刚跑到门外,外头站着的四个人吓了她好一跳。
陈英一身马术服,手里拿着一条马鞭立在一旁,王彤与王琛则还是一身学子服,他们似乎刚来,又像是来了许久了。
王威连忙近前接过她手里的画册,又惊讶又崇拜道:“哇!娘子,你居然能看懂这么多书了!”
阿湘暗自扯了扯嘴角,那些都是画册,文字部分少之又少,谁都能看得懂!
王彤向她招了招手,“桑助教教你的东西可都学会了?”
阿湘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跑了过去:“全都学会了!”
陈英啧啧了几声,“小八,听闻你被桑助教单独拎过来补课,彤娘连骑马都不快活了呢!”
谁想一旁的王琛却淡淡说了一句,“一直骑在马上的不是表姑妹你吗?”
陈英神情微顿,暗中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侄儿就属拆台的本事最大!
当天夜里,阿湘便将从藏书楼里拿出来的画册看了个遍,谢霖说得不错,刨去关于兵器的画册,其他画册都很是适合像她这种连蒙学都没学完的。
那些书里的故事都非常生动,画的也非常好,旁边的注解也都是她能看懂的。
不过是一晚上,她竟从画册里多学了几个字。
然则收获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那本关于兵器的画册里,并没有关于楚舟和二当家的兵器的记载。
她有些失望得叹了口气,并安慰自己,兴许楚舟和二当家的兵器在其他画册里也不一定呢?
自从每日有事做,阿湘顿感时间过得飞快,不过是眨眼功夫,便过去了十日。
距离月中还有最后一日。
阿湘原本已经忘了这回事,奈何放课之后崔四特地过来提醒了她一番。
阿湘当时真相一个白眼翻过去,这傻子难道没有什么正经事做的吗?
但这件事还涉及了尊严问题,所以阿湘只好应了。
她晚上都要看画册,为了不打扰王彤,她都是偷偷摸摸在卧室的外室里看的,王彤也习惯了她晚睡。
这恰好给了阿湘晚上离开的机会。
夜色正浓,子时将至,王彤早已进入深眠,阿湘轻巧地走进内室探了探,确认没有其他动静之后,便脚底抹油,如一条泥鳅一般,从开着的窗户里钻了出去。
后山的地形早在她刚开始逛族学的时候便已经熟悉了。
那时她只想着不能待在这里到十六岁,与王老头的约定一到,她就直接开溜。
没成想竟是用在了与崔四那傻子的打赌上。
在京都城的坊市内,阿湘总觉着束手束脚的,如今一进山,阿湘一个没忍住,竟是在山里跑了起来。
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装淑女装得太久了,阿湘都快忘记这自由的味道了。
她轻松地爬上一棵大树,借着夜色往山林里眺望。
月中的月亮特别的圆,柔和的月光洒在了一整片林子里,看起来就像是给林子裹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阿湘一眼就瞧见了矗立在山林深处的那座古刹,那座古刹虽然隐隐约约隐没在林子里,但看上去很是完整,并没有传闻中所说的那么破损。
她愣了愣,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但子时快到了,她赶着赴约并没有多想,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她再一次淹没在了夜色中。
冷风如刀般,不厌其烦地割着茂密的树梢,大概是这风儿知晓了她今晚的赌约,竟是毫不犹豫地哗哗往她脸上怼。
竟莫名地多出了几分诡异。
山间古刹此刻正矗立在不远处,冰冷的月光投射在古刹的屋檐上,虽依旧看不大清其样貌,但扑面而来的阵阵阴冷之气却依旧让她寒颤连连。
阿湘看过有关于地狱的画册,画册里描述的阎王殿大概就是这样。
一股子阴冷的风在她面前吹过,阿湘脊背一凉,冷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现在就是十分后悔,为何当初她要答应这个赌约?
实在是自作自受。
而此时,林间传来了一阵窸窣声,阿湘警觉地躲在了一旁的树干后头,竖起耳朵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
林子里除了月光,便再无任何照明之物,未免被人发现,阿湘出来时除了打火石,便也没带其他东西了,所以此刻她只能躲在暗处,借着月光细细观察。
突然,一个带着些许绿光的黑影从一旁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阿湘心尖猛地一颤。
而下一刻,那黑影仿佛失去了重心,没两下就滚在了地上,并传出阵阵惨叫声。
阿湘:……
原来是崔四。
按照赌约规定,子时之前谁没赶到谁就输,就在刚刚就已经过了子时,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崔四晚了几息,合该是他输的。
所以阿湘缓缓从树后走出来,她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赌约。
谁想她刚现身,崔四便突然对着她惊叫了起来,然后向她跪下连连求饶。
阿湘:……
就这胆子还敢约人半夜出来?
但说实话,若非阿湘经常混迹山林,此时此刻这般场景,她约莫也会被吓得不轻。
“行了行了,是我!”阿湘道:“快起来吧小跟班。”
听到对方会说话,崔弘猛地顿住了动作。
他抬起头,借着月色和手里那发着绿光的珠子往阿湘这边看过来,直到确定是阿湘之后,他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道:“王八!你故意的!”
阿湘被他逗笑了,分明就是他自己胆子小好不好!
崔弘又道:“你别得意!还没结束呢!”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夜明珠,指着身后古刹那破旧的大门,“王八,你敢进去吗?”
阿湘耸耸肩,有何不敢的?
“成!那咱们进去吧。”
崔弘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夜深人静敢一个人来深山老林也就罢了,竟连进闹鬼古刹也不带眨眼的,她到底是不是个小娘子?
“慢着!”崔弘叫住她,“你难道没听说过这座古刹的传闻吗?”
阿湘问:“是说无头神明的那个传闻吗?”
崔弘点点头,又看她在回答他时一点也不害怕,更诧异了。
她应该不是个小娘子吧?不是的吧?
阿湘原先也是害怕的,但经过她缜密的推理后得知,她自己从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与神明搭边般的存在,她就不怕了。
无头神明?兴许是个在战场上被砍了头,死后去往霸天寨的一个小兄弟呢?
若是如此,那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如看傻子一般看了崔弘一眼,随后大步近前推开了那扇破败的大门。
一股阴冷的风从里头扑了出来,有些透心凉。
阿湘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扑面而来的空旷冷意,还是有些令人生怵的。
大概是心理起了作用,她总感觉隐约闻到了一股子陈年老血的血腥味道。
有一大束直挺挺的月光自上而下,打在了古刹正位供台的金刚座上,阿湘顺着月光往上看去,原来这古刹屋顶有一个大大的窟窿。
金刚座上摆着一尊大约有一丈多高的神像,经历多年的日晒雨淋,神像身上的颜色早已退却,如今已经漆黑一片,那神像做着一副拿着武器的手势,手里却空空如也,看来他原先是有武器的。
阿湘粗略地看了一眼,便打量起了古刹殿内的情形,并计划着坐在哪里休息合适。
突然,砰得一声响,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崔弘不知怎么了,直接倒在了地上,在夜明珠微弱光辉的照耀下,他显得格外地惊恐万分。
阿湘正打算询问,他颤抖着手指着神像,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头……头!头!!!头……”
这里供奉的神像本来就是无头的,他也不是不知道,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吧?
阿湘不解地看了看他,随后才扭头看向神像的脖子。
只一眼,阿湘的心也咯噔了一下。
好家伙!在那道光束后头的黑暗里,有一颗小小的头长在了神像的脖子上!
大概是因为尺寸有些小,那颗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阿湘下意识地要往门外跑,谁想脚踝一紧,她竟寸步难行。
她紧咬着牙,怒道:“崔四!你给我松开!”
“不松!”被他捧在手心的夜明珠也被丢到了一旁,他顺着脚踝紧紧抱住阿湘的大腿,边哭边道,“我死都不松!”
阿湘:……
崔弘看上去比阿湘矮又比阿湘瘦,但力气却不小,无论阿湘怎么挣脱,他就是能死死拽住她的大腿不放。
阿湘急了,咬牙道:“崔四!你要干什么?”
崔弘十分不争气地边哭边道,“我……我……我害怕,你不许走!要走你也必须带上我!否则你不许走!”
额,她还以为他是不想她弃了这个赌约,没想到是因为害怕。
阿湘道,“你这样我们怎么走?”
被阿湘这么一说,崔弘也稍许冷静了些,可他依旧不肯松手。
“你拉我起来!”
阿湘:……
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阿湘终于将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崔弘带回了族学。
好在此刻族学万籁俱寂,没什么人,她将崔弘拖回他屋子之后,才扭身往自己屋子跑。
“什么人?站住!”
阿湘又是一惊,刚迈开脚步的腿也跟着一哆嗦。
今晚的惊吓实在太多了,阿湘都还没来得及全部消化,被这么一喊叫,简直是七魄吓走了三魄。
按理说,被这么一喊叫她应该立刻逃跑的,可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地听了那人的“站住”,乖乖地站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阵带着微微檀香的风袭来,一个黑影站在了她面前。
黑影提着灯笼,在她面前照了照,这才恍然出声,“八娘子?你怎会在此?”
来者是谢霖。
阿湘本想装作梦游蒙混过关,可瞧见谢霖那双仿佛能洞穿她内心的眼睛,她又不敢了。
按照她多年经验,说谎挨揍的几率比说实话更大。
于是思考许久之后,她打算实话实说。
她白着脸,有些心虚:“谢郎君,你可能不相信,我方才见着无头神像了。”
谢霖正想问发生了何事,但看了一眼天色,道,“我的客舍在一旁,娘子可愿去那儿喝口水?”
阿湘猛地点头。
谢霖将她带到了客舍,里头灯火通明,他给阿湘倒了杯热茶,等她喝完后,才问:“发生了何事?”
一口温热的茶水下肚,阿湘瞬间清醒了好多,她捧着还有余温的杯盏,略去她去往后山的过程,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蹙了蹙眉,问道:“那颗头娘子可看清了?”
阿湘摇头,“只看着像个头,但我没看真切,但我想崔四应该看清了。”
谢霖微微颔首,打算送她回去,谁想她刚站起身,便可怜兮兮地请求道:“谢郎君,今夜的事你能不往外说吗?”
谢霖有些为难,今夜是他值夜,按照族学的规定,今夜发生的所有事,他都必须在值夜册子里记下来的。
阿湘被送回去之后,倒下便睡了,当晚她就梦见那无头神像来寻她要头,一夜都没睡安稳。
同样睡不安稳的还有崔弘,大约是惊吓过度,第二日他便发烧了。
也正因为他发烧得及时,竟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倒也没那么夸张,但对阿湘来说,也算得上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翌日一早她准时被王彤喊了起来,照往常一样洗漱穿戴好后,去了饭堂吃了朝饭。
随后她便拉着裴若兰上了一上午的必修课业。
上午还是好端端的,可是放了课之后,族学里却热闹了起来,齐王殿下带着一群金吾卫围在了族学外头。
正当阿湘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前去围观时,桑助教却跑来叫住她,说是山长让她去一趟山长室。
自从阿湘进入族学,除却头一日祭祀的时候见过山长,阿湘便再没见过他了。
也不知他寻自己什么事,但她总觉着不是什么好事。
山长在南院里又辟了一个小院子,这里距离藏书楼很近,微微抬头便能看到那七层从藏书楼。
阿湘跟着桑助教来到了山长室,却见山长此刻正端坐在檐廊之下,桌几上正煮着茶。
他脱了祭祀时穿的那件十分庄重的服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倒是亲切和蔼不少。
阿湘近前给他行了个礼,“见过山长。”
柳朱微微抬眉看了她一眼,并未出声,只示意她坐下。
桑助教已经走了,阿湘闻言也只好近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忐忑,并开始反思这些日子她有没有做错事。
思来想去,她除了第二日与崔四那家伙发生冲突、不经过卢博士同意便顺走了藏书楼里的书籍、昨夜又与崔四夜游了一圈后山古刹,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于是,刚提起的心,又渐渐被她放了下来。
“昨夜去哪儿了?”
糟糕!山长不会是知道昨夜的事了吧?
可她不是求谢郎君不让他说的吗?山长又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真的是谢郎君告的密?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谁告的密,便被柳朱的一句话再一次将心提了起来。
实在心虚。
柳朱手里的动作却依旧顺滑,他继续问:“昨夜可是去后山了?”
阿湘心里又咯噔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在山长面前撒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她想了想,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山长微微颔首,将手中那只被润过的杯盏放下,“今早有人在后山古刹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
他顿了顿,一双狡黠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她,阿湘脊背突然一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山长道,“莫怕,昨夜在古刹里,你可在神像上看到了什么?”
阿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是当真实话实说了,那不就等于将崔四也供出来了吗?
抛去别的不谈,谢霖她是见过几次的,也勉强算得上是熟人,而且是他眼看着她把崔四拖回来,若是不实话实说更会让人起疑的吧。
可面前的这位是山长呀!
族学里规定不许到处跑,更不许在半夜里偷跑去后山的,可这些阿湘都做了,那她势必要受罚。
可若是她此刻将崔四供出来,不就是要连带着他也一起受罚?
她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背叛两个字,就算对方是个傻子。
山长定定地看了她许久,阿湘从未有过像此刻般的心虚与害怕,就像是有一口痰卡在了喉咙,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终于明白做贼心虚的意思了。
咔哒一声,一颗圆滚滚的大珠子被山长摆在了桌几上。
阿湘又咯噔一声。
糟糕!这是崔四的夜明珠!
完了,这回不用她招,山长也已经知道了!
“王娘子可知,圣人设立族学的用意?”
阿湘暗自吞了口口水,默默摇了摇头。
“王娘子可又知,圣人设立科考的用意?”
阿湘再一次摇了摇头。
她就是个刚来这个世界的土匪,哪里知道圣人那么多的用意?
柳山长见手里冒着热气的杯盏轻轻放下,“王娘子认为,纨绔可治国否?”
阿湘不知山长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她又不是纨绔,她也不会治国啊。
但回过头想想,若是霸天寨里全都是些纨绔,就连寨主、当家也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那恐怕寨子撑不过一日定撑不下去。
想到这里,阿湘似乎有些明白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
柳山长这才道:“大瑞从不苛待功臣,更不苛待对朝廷有益的世家门阀大族,只可惜因着这一个不苛待,便造就了无数不学无术的纨绔,卢氏族学,便是个专门整治纨绔的地方。”
阿湘心里有些慌,她总觉着柳山长说这些话是在先礼后兵。
果不其然,柳山长下一句便道,“一会儿我会让夫人这院子里收拾出一个屋子,今后王娘子的课业,我亲自教导。”
阿湘:!!!
“王娘子可有异议?”
阿湘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她想狡辩几句,可眼前这境况哪怕她舌灿莲花恐怕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她暗自咬牙,知晓她去后山的除了崔四便是谢霖,崔四被吓得发烧了没那精力,定是谢霖那厮向山长告的密!
莫不然才不过一晚山长怎么会知晓?齐王殿下怎么会来?
阿湘被留在南院的消息,不过半晌便传遍了族学,而她被留在南院的缘由也传得五花八门沸沸扬扬。
有说她偷了藏书楼的书被罚的,有说是她把崔四欺负病了才被罚的,更有说她协助谢助教谋杀荆博士才被罚的。
因着她出身琅琊王氏,又是荥阳侯爷最宠爱的孙女,所以才没有被治罪。
听到这些传言时的阿湘满脸都堆上了问号。
她何时协助谢助教杀人了?荆博士死了吗?即便是死了与她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