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碍于桑助教在场,他们也没法子找阿湘的麻烦,只能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像极了阿湘欠了他们的钱似的,根本没有威胁的作用。
阿湘被他们的表情逗笑了,当年她跟着楚舟在霸天寨横行霸道的时候,他俩估计还在自家院子里玩泥巴呢,连凶个人都不会,啧啧。
好不容易挨到了桑助教离开,崔弘准备站起来要找阿湘的麻烦,谁想此刻门外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屐鞋声,崔弘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下一刻,一个身着儒雅长衫、手里拿着一把锤子的男子走了进来。
阿湘定睛一看,竟是昨日带她上山的岑同平岑博士。
岑博士缓缓走了进来,将手里的锤子往台座上的桌几上一放。
啪的一声,众人皆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震。
顿时,课室里鸦雀无声。
见着自己兴许是吓着课室里的孩子们,岑同平连忙躬身将锤子放好,并向他们露出了一丝他以为最友善的笑容。
但他这个样子更让下面的一众孩子怕得四肢有些发抖,裴六娘早已经吓得眼泪汪汪了。
阿湘暗自嫌弃的看了一眼岑博士,亏她昨日还觉着这个岑博士好相处呢,没成想竟这般凶残就仿佛是一只专门吃小孩的妖怪一般。
岑同平表现完自己的友善后,立刻恢复了严肃,并开口道,“在座的郎君娘子们在家中想必都是贵人待遇,不过你们要清楚,可在族学里,你们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子,犯错了也是要受罚的。”
说完,他将锤头举了起来,对着人群中的崔弘道,“听闻崔四郎君午后聚众欺负其他小娘子了?”
突然被岑同平用锤头点到名的崔弘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是去年来上族学的,在他眼中岑博士一直都是个面和心善的教工学的博士。
谁想到,他一管理起丁字课室后竟会像只会吃人的野兽般怖人!
岑同平见他不说话,便微微颔首,“既然默认,那便当做自首处理。”
回过神的崔弘:???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正想说,却被岑同平打断了,“听闻还有另外一个小娘子也聚众闹事了?”
他默默看向阿湘身旁的裴若兰,他喝了王玝三坛子好酒,自然是会听劝的,可午后聚众闹事一事已经捅到了山长那里,无奈他只能想着将当事人之一的裴若兰推出去给说法。
没法子,谁让裴家权势比不上王家呢。
不过他也只答应了帮三回,若还有第四回,他也只能够公事公办了。
岑同平正要寻裴若兰算账,谁想阿湘突然站了起来。
岑同平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示意她坐下,却听阿湘道,“先生,我要举报!”
暗中替她操碎心的岑同平只好顺了顺气,问道,“你要举报什么?”
“我要举报崔四郎与蒋三娘!”阿湘道,“崔郎君伙同蒋娘子聚众欺负裴家六娘,将她阿娘留给她们的遗物给摔碎了!”
她顿了顿,“此事不仅我看到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大侄儿也看到了。”
试图将裴六娘拉出去替阿湘顶罪的岑同平:???
他怎么听闻是崔家四郎与王家八娘仗着自家权势,才冒出来闹事的呢?
但事实是,此事确实有这么一层仗势欺人在里面。
只是崔家与王家权势实在太大,再加上崔四的名声里一向有仗势欺人这个选项,于是众人都毫不犹豫地将此事往两家人仗势欺人上想。
岑同平脱口而问:“你没参与吧?”
谁想此刻崔弘也站了出来,“先生!王八娘子也参与了!她还言语欺负了蒋娘子!当时所有人也都看见了!”
阿湘:???
她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崔弘,谁想那小子正幸灾乐祸地冲着她笑。
看上去丝毫没有半个脑子的样子。
阿湘暗自冷哼一声,真是个草包!
岑同平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他方才就不该多此一问!
岑同平轻咳了几声,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只是刚咳完他就有些犯难了。
他若是听了王玝的劝,放过了王八娘子,那方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严,岂不是全都扫地了?
但若是真的罚了王八娘子,他几乎可以确定,王玝定会寻他算账,甚至还会同他绝交。
唉,王八娘子啊,你为何刚来就给他出了一道这么大的难题?
考虑了许久,岑同平终于道,“听卢教授说,族学刚开,藏书楼还未来得及打扫,既然你二人如此真心想帮忙,那一会儿便去卢教授那儿领一些差事吧。至于蒋家娘子与裴家娘子,就罚洒扫饭堂一日。”
崔弘显然很不满岑同平的处罚,正要反驳,却听啪地一声巨响,岑同平手中的锤子再一次摔在了桌几上。
又吓了课室孩子们的一大跳。
岑同平道,“若是有人觉着洒扫藏书楼不足以用尽他的力气,我也不介意让他去洒扫饭堂。”
崔弘还想反对,岑同平继续道,“原本管理丁字课室的是荆博士,只是他家中有事,是以这一学年,便由我来管理,我并没有荆博士那般好说话,也希望各位郎君娘子们明白,在族学里,没有门第,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以学问论高低,倘若你们学问不出众,就算身份再高贵,那也不过是废物一条。”
他越说越认真,越说越严肃,眼见着他又躬身捞起那只被他摔出去的锤子,众人都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他这回再没有摔锤子,而是让桑助教给每人发下了一张竹简。
竹简上写着的便是新学年的所有选修课业,当阿湘看到上头写着的字微微一愣。
好家伙!竟全都是用篆书写就!
惊讶完阿湘又暗自庆幸,好在阿湘在进族学之前学了千字文,要不然她怕是连课业都选不出来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阿湘在一堆课业中挑中了工学与律学。
缘由有三,其一是因为家中有两位阿兄对工学与律学颇有研究,她就算不明白,也可以近水楼台寻阿兄答疑解惑,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其二,她听闻学了律学便有机会考取大理寺或者刑部管理档案的小文官,谢霖曾说的档案局,她一直都记着。
她想着,她没有门路,没有人脉,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查找她想要的那些答案。
而且她还听闻,没有哪里的消息线索会比宫里的档案局里更详细的了。
所以这档案局,她必定是要去的。
而这缘由之三,便是她也想多学些本事,琴棋书画她并不擅长,她也没有那脑子去学算学,她虽对星象占卜也十分感兴趣,但一想起工学与律学估计要耗费她太多的心力,便也只好弃了。
而这医学……
她可没这天赋。
她稍稍瞥了一眼一旁一直不敢说话的裴若兰,却见她在医学字样的旁边用朱砂笔画了个圈。
阿湘震惊,这裴六娘才六岁,竟有勇气去学医学?
见阿湘这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裴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说,阿娘是个医女,原本是想入京考医官的,可后来没去成。”
阿湘恍然,“你们也想去考医官?”
裴六娘点点头,但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的焦虑,“可我听闻医官可难考了。”
“你才几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说着,阿湘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啧啧,头发好顺溜!于是又摸了摸。
选完课业后,岑同平便将众人叫散了,桑助教前来通报崔弘与阿湘,说是半个时辰之后去藏书楼洒扫。
阿湘一眼就瞧出崔弘想逃,便故意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有些人就是敢做不敢当,啧啧,还说自己是什么贵郎君呢,我看也不过是个连扫把都提不起来的废物!”
这话成功激起了崔弘的斗志,他瞪着大大的眼睛走到她面前,脸都被气红了。
“你说谁扫把都提不起来?你说谁敢做不敢当?”
阿湘耸耸肩,“谁对号入座了就是谁。”
崔弘气急,正要伸手打她,却被桑助教拦了下来。
崔弘只好指着阿湘的鼻子,恶狠狠道,“有种你不寻人帮忙!”
阿湘无所谓道,“谁寻人帮忙谁就是狗!”
崔弘微微一愣,在他映像里,出身琅琊王氏的小娘子都是知书达理的,就算是有个别不识礼数的也没有像这王八娘子这般口出如此狂言的。
他不禁在心里厌恶了起来。
这种粗鄙的小娘子,将来定是嫁不出去的!
王彤与王琛知晓阿湘被罚一事,便立刻赶了过来,崔弘看着赶来的两人,若有所思地冲阿湘笑了笑,并在她耳边重复了她方才的那句话。
“谁寻人帮忙谁就是狗!”
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他走之后,王彤才蹙着眉头走近前来,她脸色很是不佳。
才刚离开自家阿妹没多久,没想到她便又惹事了。
她正要斥责,却听阿湘认错道,“阿姊,我错了。”
斥责的话一下子被王彤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不一会儿,王彤才换了套说辞,“知晓是错的那你为何还要做?”
阿湘道,“那蒋三娘与崔四欺人太甚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大侄儿!”
说着她又将一旁不言语的王琛推了出来。
王彤质问道:“当真?”
虽然王琛也不大同意阿湘的做法,但当时阿湘若不那么做,裴家姊妹怕是要被欺负的很惨,于是他点点头。
而此时,裴四娘也过来看自家妹妹,见着王彤要教训阿湘,便连忙走了过来,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相告。
一番解释之后,王彤这才暂且放弃对自家阿妹的斥责,但听闻自家阿妹被罚去洒扫藏书楼,心里不免又多出了几分心疼。
然她又想起临行时父亲的嘱托,阿湘性子太野,正好借此入族学的机会磨一磨她的心性。
于是她按捺住了要去帮衬的心思,只道无论聚众闹事原因为何,处罚也都是应该,叫她好好认罚。
阿湘以为阿姊会因为方才她对崔四的口出狂言而再次骂她,没想到她轻轻揭过了,便暗中长吁一口气。
裴家姊妹被罚去洒扫饭堂,先行一步,王彤与王琛见状也只好先将阿湘送去藏书楼。
崔四早早便在门口等着她,看着她身后跟着的王彤王琛两人,眼中鄙视之意更甚。
他倒要看看谁才是狗!
谁想王彤王琛将她送到门口便离开了,这让崔弘好一顿诧异。
世家贵女无一不金枝玉叶,被家里人宠上天的,别的不说,那蒋三娘便是如此,没想到这王家人竟然这般爽快的便将王八娘一个人留下了,看来这王八娘在家里时,也不是个受宠的。
思及此,他眼里又爬上了些许幸灾乐祸的神情,就连心情也好了许多。
阿湘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后大喇喇地往藏书楼的大门走去。
果如岑同平所说,藏书楼长时间没人打扫,刚进门阿湘便吃了一口鼻的灰。
崔弘再次幸灾乐祸地走近前来,冲她笑了笑,便越过了她走了进去。
谁想下一刻,从里面传来了一阵哐当巨响,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重物落地的砰声,阿湘定睛一瞧,刚刚还十分得意的崔弘,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原来由于崔弘方才太过于得意,并未发现地上的一滩水渍,结果一脚踩了上去。
其实那滩水渍阿湘在门口时便发现了,所以她假装被灰呛到,站在了原地,并没有急着要进去。
眼见着崔弘被摔得七荤八素站不起来,这回轮到阿湘心情好了。
她居高临下,也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崔四郎,知道你爱读圣贤书,但你也没必要对着它们行这么大的礼呀?”
崔弘紧紧咬住后槽牙,他想要破口大骂,可他被摔得脑子嗡嗡的,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任何骂人的词汇。
无奈,他只好咬着牙生着气。
“还不快扶我起来!”
阿湘后退半步,无奈道,“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崔四郎你这是在为难我呀!”
而此时,从不远处的书架后头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阿湘往那边望去,却见一位手中拿着鸡毛掸子、鼻梁上戴着一块琉璃片子的老先生,正往他们走来。
那老先生穿着一身素衣,头发有些花白,走路慢慢悠悠的,直到走到阿湘面前才停下。
“你们两个是来洒扫的?”
老先生未开口之前,阿湘以为他是个和蔼的老人,可谁想他一开口,那股子生人勿进的目中无人竟隐约让她背后生出了一丝凉意。
她顿时生出了一种他很厉害、不能惹的直觉。
卢泽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等着人扶的崔弘,阿湘以为他要让她去扶人,谁想他似乎并未将崔弘放在眼里,只继续道,“我这藏书楼里的书全都是无价之宝,若是你二人谁敢弄坏一个书角,无论是今年还是往年,你们的所有成绩便全都作废。”
卢泽虽是教授书画的博士,但也是年末三位考官之一,且拥有一票否决权。
若是他将他们的成绩全都否决了,这便表示他二人在十六岁之前,都会在族学里度过。
这回不仅是阿湘,就连崔弘也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连连抗议,“卢先生,书角与成绩有何关系,为何要与成绩挂钩?”
卢泽道,“族学本就是学习的地方,藏书楼更是圣贤之地,辱没圣贤岂配有成绩?”
他将手里的鸡毛掸子交到了崔弘的手上,“还不快去?”
崔弘实在不情愿,但一想起卢博士时刻掌控者他留离大权,也顾不上与阿湘的明争暗斗,乖乖接过了鸡毛掸子,打扫了起来。
卢泽看着一旁还没有丝毫作为的阿湘,瞪了一眼,“你是来观光的?”
阿湘顿时收回了想要观光的心思,顺手便拿起了一旁的拖头,老老实实地拖着地上的水渍。
这藏书楼总共有七层,也被称为藏书塔。
传闻千年前这座塔中藏着一颗舍利子,后来那舍利子被盗匪抢走了,只剩下这么一座空空如也的塔楼,大瑞开国陛下便在这里修了一座藏书楼。
关于浮屠的故事,阿湘听过两个版本。
版本其一便是此地是放功德的地方,每一层都是无上功德之人在世间攒的无尽功德。
版本其二却称浮屠七层,层层皆苦,只要渡过这七层苦难,便能往生极乐,并留下无尽功德。
原来阿湘偏向于相信版本其一,但经过层层洒扫之后,她便确定浮屠定是版本其二的意思。
每本书都需要弹灰整理,每一个书架上有上百本书,而每一层都有几十个书架子,每一个书架子都必须仔仔细细洒扫一遍,岂不就是层层皆苦吗?
洒扫工作实在太辛苦了,两人一直埋头于干活,都没来得及相互给对方使绊子,直至入夜,他二人才只洒扫了两层。
眼见着没晚饭吃了,卢泽这才叫了助教前来接手,两人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了地上,甚至连话都没力气说了。
王彤与王琛早早地便在藏书楼下等候,见着阿湘摊着身子走出来,慌忙近前搀扶。
崔弘的小跟班也过来接他,当他路过阿湘时,狠狠地瞪了她一下,“王八,今次算你赢,但来日我必定会赢过你的!”
说完,他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阿湘微微一愣,这傻子是干活干傻了吗?她没有想过要赢他啊!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藏书楼里干活的场景,崔弘打扫北面一半的书架,而她则是清理南面另一半的书架。
大约是阿湘脑子机灵手脚也麻利了点,每回都比他早一些完成,所以他才会将这次清理当成了一场赛事。
阿湘:……
崔二郎那般好看又聪明,可他的阿弟怎么是个傻子啊?
其实阿湘早就不打算跟崔弘计较了,她甚至想接近他。
从前每回见崔二郎的时候,要么就是有旁人在场不方便,要么就是本身就不方便,她甚至连仔细观察都做不到。
原本她也从崔二郎那些不同于楚舟的举动中猜出他或许并非楚舟,但没仔细观察过,她怎么能死心?
毕竟他与楚舟那样像啊。
所以她是想通过崔四去接近崔二郎君的,可看崔四这傻样,她突然打消了那个念头。
见自家阿妹如此呆滞的模样,王彤暗自叹了口气,磨心性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愿经此一役,阿湘会老实一些吧。
是夜,阿湘躺在王彤身侧有些辗转,这回的辗转却并非是因为紧张忐忑,而是因为她在打扫藏书楼的时候,看见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满是刀叉剑戟的书,起初阿湘只觉着这是一本介绍兵器的书,于是随便翻了翻。
可谁想当她翻到其中一页时,竟是震惊住了。
那一页介绍的是一把大长刀,那大长刀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木兰刀,是开国女将秦木兰的武器。
可这大长刀分明是她家大当家的武器啊!
她原想再翻看翻看,可那本书里除了画了武器的样式,并在一旁写了武器主人的名字或者几个字的来历,便再去其他的介绍了。
未免自己眼花看错,阿湘又再一次细细看了看那把大长刀。
大当家那把大长刀的刀尖上有一个特殊的弧度,这是普通大长刀所没有的。
每每阿湘被大当家拎过去给她喂招时,总会败于这弧度之下。
而书里的那把大长刀也有这么一个弧度,一旁还有一个关于这弧度的介绍。
叫木兰弧。
王彤也察觉了她的辗转,便转过身来,将手轻轻放在她背上,柔声问:“睡不着?”
黑暗中的阿湘点点头,问道:“阿姊,那藏书楼里的书都是从何处而来的呀?”
王彤摇了摇头,“我只听闻明山在改建成族学之前,那座藏书塔便已经存在了。”
“那阿姊知道秦木兰吗?”
“那是大瑞开国时期最有名的女将,大瑞无人不知。”她顿了顿,“说起来这位秦将军与咱们家也算是有一些渊源。”
阿湘猛地坐起身,那双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仿佛在发光,“什么渊源呀?”
王彤蹙了蹙眉,“你突然问秦将军作甚?”
阿湘脑子一转,道:“我无意之间看到了画着秦将军大长刀的书,想起翁翁也有一把,于是就好奇问问。”
王彤想起上回阿湘把玩祖父的大长刀,差点被误会的事,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兴许还不知道,咱们的祖母曾是江湖上的一位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