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刺杀
无休止的审判,调查,家族财产分割纠纷充斥了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报纸头版,史密斯家族的悲剧似乎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安,于是,1949年夏天到来时,涌去空气洁净的乡间消暑成为了伦敦巫师们的新风尚,好像这样就可以暂时逃离伦敦的乌烟瘴气了。
我依旧一个人住在约克郡的红砖房里,专心准备着九月份的治疗师考试。弗朗西斯的回信一直没有来。考试结束后,我有了一个礼拜的假期,我把长长的夏日午后花来采摘溪谷里的新鲜夏季草莓,打算做一些果酱。
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吉莉安从我的壁炉里爬出来,身上还穿着治疗师的绿袍,手里拿着沉甸甸的手提包。厨房的大门敞开着,我和贝卡都穿着围裙坐在凳子上洗草莓,收音机里在播放着某个巫师乐团的新单曲。
吉莉安丢下她的手提袋,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只草莓丢进嘴里。
“我饿坏了。”她说,“今天一名被咒语烧伤的男人在我们科室闹了一上午,我花了一个小时才让他明白自己应该去魔咒伤害科。”
她拿起扶手椅上的报纸,打开到头版读了起来。“赫普兹巴·史密斯的谋杀案有进展了,”她说,“能相信吗?一个老眼昏花的家养小精灵居然会给自己的主人下毒?”
我耸耸肩,把最后一颗草莓丢进罐子,贝卡端起罐子站起来,说:“我去给们准备茶点。”
“太棒了。”吉莉安说,“还有没有上次的那种重乳酪手指饼?”
“当然有!”贝卡说,一边兴冲冲地走开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脊椎,太阳正在西沉,金红灿烂的云层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个萨凡纳山谷,辉煌的余晖洒落在谷地里郁郁葱葱的常绿树林里,一小群云雀呼啦啦地飞起来,窜到河谷另一头的苹果园去了。
虽然我不常出门,可是我一直紧密关注着时事动态。我心底有一种隐约的猜测,或者说我几乎可以确定史密斯一家的悲剧和汤姆还有弗朗西斯有关。看到报纸上登出的审判结果,我感觉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一直害怕汤姆会受到牵连。那天晚上汤姆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一直深刻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么说,确定要离婚了?”吉莉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赞成我和汤姆在一起,但是她一直尊重我的决定,也绝不会在背后对我说三道四。
我恩了一声,走到水池边洗手:“汤姆今晚来吃饭。”
“这是弗朗西斯的房子。”
“我知道,”我说,“我和汤姆很快就要搬到爱丁堡去了。”
贝卡在花园里打开了一张折叠桌,我和吉莉安用魔杖指挥着几张椅子漂浮到桌子旁,我们三个在黄昏的余晖中,呼吸着充满紫罗兰和六月兰香气的空气,愉快地用着茶点。
我们喝完茶,吃了一叠重乳酪手指饼,舒舒服服地躺在扶手椅上时,一只褐色的谷仓猫头鹰背对着耀眼的夕阳,在绿色的林子那边展翅向我们这里飞来。它降落在折叠桌上,撞翻了茶壶,向我伸出了一只脚,上面系着一封圣芒戈的信封。
治疗师资格的考核通知不会这么早就出来啊,我奇怪地想,把手里吃了一半的饼干塞进猫头鹰的嘴,解下了那封信。吉莉安也奇怪地看着我。
“这不是我们科室的。”我说,皱起了眉头,“是魔法生物伤害科。”
“亲爱的斯图亚特夫人,
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因为斯图亚特先生受到了不明生物的攻击,一分零五秒之前被送至圣芒戈医院的时候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治疗师正在努力抢救中,您暂时还不能探望病人,很抱歉。
我们会及时通知您最新情况。
简·罗伯茨,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魔法生物伤害科实习治疗师,
马克·尼尔森,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魔法生物伤害科主治疗师。”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又一只猫头鹰降落在了贝卡的饼干碟子里,霸道地把圣芒戈的谷仓猫头鹰挤到一边,到我面前伸出了脚。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斯图亚特家的牛皮纸信封,封口的鲜红色火漆上是盾形的家族纹章。我一把扯下信打开。这封信写的很简短。
“斯图亚特夫人,
斯图亚特先生今早在威森加摩发表演讲时遇袭。魔法部已被紧急封锁,所有现场人员均被隔离接受面调查。
斯图亚特先生已被送往圣芒戈,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请您立刻赶到斯特兰德街。
乔纳森·弗里斯,
国际魔法合作司司长办公室高级助理。”
“梅林……”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椅子都撞翻了。我攥着信跑到房子里,大声叫着贝卡。吉莉安夺过我手里的信,匆匆扫了两眼,脸色也吓白了。
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弗朗西斯是那种百毒不侵的人,他那么精明能干,从来都没有人可以威胁得到他。
我想起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们在互相说刻薄话的时候还提起了他的遗嘱,我就觉得一阵揪心。
贝卡匆匆跑下楼来,我对她说:“赶紧收拾一下去伦敦。”
“我跟们一起去。”吉莉安说,拉了拉我的手,一阵暖意流进了我麻木的心脏。
我一到斯特兰德街,弗朗西斯的首席助理乔纳森·弗里斯就从书房走出来,他是个体态僵硬,满脸雀斑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件难看的棕色西装。
他对我说:“夫人,最好跟我来一趟。”
书房里吵成了一片。四五名律师和助理有的站在壁炉前,有的坐在沙发上,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根据魔法部的规定,司长或者司长级别以上的官员遇刺,部长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紧急提名!”一个国际魔法合作司的官员愤怒地说,“这是一场蓄意刺杀,针对的就是魔法部的稳定和团结,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斯图亚特先生还没咽气呢!”一名律师咆哮道,“法律规定是遇刺身亡,才能重新任命!副司长先生,我知道巴不得斯图亚特先生现在就一命呜呼,就可以被提名了,是不是?或许这场刺杀的幕后黑手就是!”
律师的话引爆了又一轮的愤怒的咆哮,那些穿着黑袍子的男人们显然都失去了理智,局面彻底乱了套。乔纳森用拳头在门框上敲了敲,用力咳嗽了一声,说:“斯图亚特夫人到了。”
我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群情绪激烈的男人们。尽管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显示出一丁点害怕的样子来。
“谢谢,乔纳森。”我稳稳地对他说,然后又转向书房,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群人,“首先,先生们,如果们有意见,请去魔法部吵,不要在我家里争执不休;其次,我丈夫还没有断气,谁也不许再提新任司长的事情,否则,我保证等他醒过来之后,让们活得比死都难受。如果没有别的事,乔纳森,送客。”
一番话说完,那群律师和官员都没了声音,有几个还用愤怒而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我没有躲避他们的目光,冷静地直视回去。
他们鱼贯离开书房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弗朗西斯的书桌前,倒了一杯他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下去,才逐渐镇定下来。
“夫人,他们都离开了。”乔纳森走了回来,看着我的眼神明显比刚刚友善多了。他是弗朗西斯在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有事情的时候通常是他代表弗朗西斯联系我的。所以,我和弗朗西斯关系不和的事情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也许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我会与他站在一边。
“去斯图亚特庄园把孩子们接过来。”我对他说。
“可是……”乔纳森看起来有些犹豫。
“按我说的办。”我说,心里升起了一阵恐惧,我却不愿意把这股恐惧说出来。乔纳森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夫人。”他微微一弯腰,走了出去。
如果弗朗西斯真的要断气了,我至少得让他的孩子们见他最后一面。
我并不知道孩子们是什么时候抵达伦敦的,因为我一直在医院待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到家。吉莉安在医院值班,她劝我先回家休息,反正现在我也没法进病房。
我坐在急救室外面的走廊里,浑身发冷,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是不喜欢他,可是这不代表我真的希望他死掉。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互相伤害,可是他毕竟是查尔斯的父亲,是我的丈夫。对于他,我已经产生了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像是亲人之间的感情。而这一点,是那个冰冷漫长的夜晚,我坐在急救室外面时才意识到的。
治疗师其间出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带着口罩,绿色的袍子上沾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乔纳森走过去询问,可是他们压根就没有搭理他。
吉莉安也陪着我,她去六楼的茶水间给我带来了热茶。乔纳森去楼道里抽烟的时候,她对我说:“我刚刚去办公室打探了一下消息,有件事得知道,弗朗西斯是在威森加摩发表演讲的时候遇袭的。出事后,傲罗立刻封锁了整个魔法部逐一排查。现在魔法部已经闹成了一团糟,很多被封锁在内的官员家属都去伦敦街上抗议,很多麻瓜都已经注意到了。”
我点点头,抱紧了手里的杯子。茶水的热量透过掌心,传递到了我冰冷的身体里。
“托尼·兰道尔,西尔维娅·布莱克和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也都被困在魔法部了。”她压低声音告诉我,“虽然预言家日报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听到有传闻说袭击弗朗西斯的是一条训练有素的毒蛇。”
啪得一声,我手里的茶杯重重摔碎在地板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
“我要去给汤姆送一封信。”我站起来,突兀地说。
一直到凌晨四点多,一群治疗师才筋疲力竭地走了出来,打头的是尼尔森先生,我面无血色地走上前去,他向我走来,取下了口罩,疲倦的脸上带着一丝宽慰:“斯图亚特先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乔纳森在扶住浑身发抖地我,一边熟稔地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看起来比我镇定多了。弗朗西斯身边重用的人,大多都有这种镇定自若的本事。
“斯图亚特夫人,我建议先回家好好休息,”尼尔森先生说,“现在斯图亚特先生还处于封闭抢救中,治疗师24小时都不能离开他,也不能进去看他。还是明天再过来吧。”
我回到斯特兰德街时,孩子们已经睡了。奶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边收拾孩子们的衣物,一边问我:“斯图亚特夫人,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突然地把我们都叫来伦敦?”
我转身对贝卡说:“把这幢房子里的所有报纸统统扔出去,不要让孩子们看到。”
贝卡走开了,奶妈的神色变得害怕起来,我拍了拍她,努力用冷静的语气说:“斯图亚特先生出了一点意外。不用担心,也不要对孩子们说,明白吗?”
“好的,斯图亚特夫人。”她说。
因为已经累得筋疲力竭,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贝卡把午饭端到了我的房间,我吃完饭,洗了个澡就打算去医院,我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天空,还是没有猫头鹰的影子。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禁被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吓了一大跳。一天来,我竟然被惶恐和担忧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没有出门,就听到了啪的一声,有人幻影移形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下意识地就去取我的魔杖,然后听到了汤姆低沉沉的声音:“不要出声,是我。”
我往后面退了几步,手里的魔杖丢在地上,慌张地说:“怎么来了?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汤姆说,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魔杖,脸上的表情僵硬而紧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难道还不知道吗,的每一封信都被斯图亚特手下的人拦截检查过。听着,我时间不多,他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所以我最近可能要先离开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了。”
我迅速地说:“那条蛇是的?”
他点点头,说:“是的,那是我的蛇。”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绝望地拉住他的衣领,“我已经打算和他离婚了,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我和丈夫之间的事,还远远没有完。”他说。
“可是——”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我没有时间和解释。”
说完,他就一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了我,脸深深埋在了我的肩上,一语不发。他把我抱得那么紧,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让我觉得几乎要窒息。
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是一个寒冷苍白的中午,我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空中漂浮着白茫茫雾气和烘焙房里的烤面包的香味,出租车开过楼下的街道,传来两声尖锐的喇叭声。
我听到有轨电车开过马路的一阵铃声,那些穿着制服,背着方方正正的黑色牛皮书包的文法学校的学生们跳下车,无忧无虑的笑声打破了凝重的雾气,几个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声音欢快而零碎地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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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歌声那么清澈嘹亮,在三月份的寒冷空气里传得很远很远。我紧紧抱着汤姆,那一刻,好像有岁月的洪流从我们身边滚滚流过,一直倒退到炮火连天的1943。我抱着他的身体秫秫发抖,就好像攥住我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房间对面的梳妆镜里面我自己苍白如纸的脸。梳妆台上有一只老式的黄铜自鸣钟,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秒针滴滴答答行走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一秒又一秒,一步又一步,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感觉到一秒钟的流逝可以真切到这样痛彻心扉的地步。
我想挽回我们的时间,我想挽回我们的爱。
“再见,伊丽莎白。”他温柔地在我耳边说,声音低低的,静静的。这时候我听到门外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贝卡在外面敲着我的房门:“斯图亚特夫人,乔纳森先生的车子再过一个小时到,奶妈让我问是不是要把查尔斯叫醒也带过去——”
“别进来!”我惶恐地说,“们去给孩子们准备一下,我马上出来。”
“好的,夫人。”贝卡没怀疑什么,咚咚地往育儿室走去了。
“我还是先走了,”汤姆说,“眼下被斯图亚特家的人发现我们两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我仰着脸看着他,张了张嘴,心里翻滚着无数的问题,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松开了我,又轻轻拉开了我无力地环绕着他脖子上的苍白瘦弱的手臂。
我攥住他的手腕,像一个孩子一样幼稚地央求道:“不要走好不好,我已经准备好和他离婚了,我不要在斯图亚特家里过一辈子,我已经——”
啪得一声,我的手里只剩下了空气。
我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愣了一会儿,对着空落落的房间,自顾自地说完了剩下的话:“我已经打算把的孩子生下来,和一起过完下半辈子了。”
奶妈又在我的门口砰砰敲着,我像游魂一样走过去打开门。
“夫人!”她惊诧地看着我,“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上午没有睡觉吗?贝卡让我来问问要给准备那件貂皮毛边的斗篷还是银边水獭毛的那件——”
“随便。”我说,然后关上了门,打开衣柜,换上了衣服,然后坐到梳妆台前梳头。我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我伸手拿香水瓶地时候,啪得打落了叠放在桌子上的一摞书,一本15世纪爱尔兰女巫诗集打开在地上,我俯下身拾起,看到书页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抄写着这样的诗句:
onlylovesprungfroyonlyhate,
tooearlyseenunknown,andknowtoote
prodigiousbirthofloveitisto,
thatistlovealoathedene
仇恨的灰烬中燃烧起爱情的火焰,
倘若不该相识,我何必相逢。
昨日的仇敌,今日的人,
我们的爱终将成为此生的祸根。30
我慢慢站起来,把羊皮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抄下诗句的时候,我只看到了韵律的浪漫;当我尝遍了这世间的悲苦,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有读过这样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