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尘心
……不，到头来，最可笑的是她自己才对。
她没有杀死遇到过的任何一个敌人，没有杀死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死路蜂——到头来，第一个挥刀相向、亲手手刃的，却是这世上自己最后一个亲近的人。
这愤怒的力量如此懦弱，她到底活成了什么可笑的样子？
缘洛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到底在说什么狗话？”又来了，那股不受抑制的愤怒。她马上就要，将死亡的火焰带给这个仙界了。
鹤江廿一把拦下她，垂着眸，毫不走心的安抚着，“……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一切已经无济于事，鸢凉知错悔改，她会将福泽带给六界的更多人，弥补曾经犯下的罪孽。”
“你若再拦我，我连你一道杀了。”她身上已经冒出了火焰，恨恨的盯着鹤江廿，已在爆发边缘。
鹤江廿闻言不再拦她。
缘洛一路畅通无阻，越走越高，直到看到悬崖之上的鸢凉。死路蜂没有变作女人，转过身来，看着她，面无表情。
“全都是我的罪孽。”他率先开口。
鸢凉平静的，像是陈述什么与他无关的旁人的事迹，“我杀害了很多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知道，这都是无法弥补的。”
缘洛盯着他，观察着他，蓄势待发，随时要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那般，浑身缠绕着兽的野性。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表情看我？”鸢凉用一句话，轻易便让缘洛理智崩坏。
她的愤怒具象化，身上的火焰愈发浓烈，手执一把弯刀，快速进攻而来。
可这位大彻大悟的仙人提起剑来，依旧是当初的德性，又凶又狠的攻击方式，一如初次交手那般，分毫不差。
……明明她该更强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渐落下风的却是她呢？
鸢凉笑了。他的双眼直直的注视着缘洛那把被打掉的剑，一脚踩在上面，叹息着，“这两天，我思考了很多。”
“你有很多软肋，太多了。有情有心，便有了软肋。”他似乎在回忆着，“我一直以为，这是非常不好的东西。所以，我哪怕用了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手段，也要将那软肋除掉。”
他的手放在心脏上，“最初，不，其实哪怕是几天前，我一直认为这是好事，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失去了那累赘，我变得轻松自在。本该如此才对。”
缘洛又攻击上来，可愤怒的火焰灼伤敌人，鸢凉平静的与她交战着。
“我一到仙界，就如同暴露了本性般，肆意杀戮。我看到那些和睦幸福的家庭要杀，幸福甜蜜依偎在一起的伴侣要杀，我连地上的热情的冲我摇尾巴的狗都不放过……我明明没了感情，却被这样的力量驱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鸢凉勾起唇，却也并未笑，“我该谢谢你。当初，杀掉你的族人是我觉得最快乐的事。不，我或许体悟不到何谓快乐，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得到了一种安定、不再被那股力量驱动的舒适感，我似乎可以操控自己了……我非常舒适，就像飘到了云端之上，如此不真切的快感。”
他流下了泪，“可我看到了你。我当初威逼利诱，用那个小崽子来要挟，逼那个可怜的家伙破解阵法。我看到了你那时候的模样。”
“我们真像啊。”鸢凉感慨着，“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真正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情绪，我产生了名为忏悔和迷茫的感情。当初我抛下的、视为累赘的那半颗心与丰沛的情感，此时此刻，再度找了回来。”
“我终于醒悟。我们之所以身处于这六界之中，感情是如此重要不可或缺的东西。”
“抛弃它们，所谓无情道……那是镜花水月、并不真切的东西。你的道德，你的观念，凡一切需要你自行定夺的东西都离不开情。”
“感情从不是单单的爱情亲情这般简单的东西。任何看似微不足道却能驱动你执行一切的东西，那都是感情的一部分。感、情，可以简单拆分为感官情绪，就是这样可怕的组成你内在所有结构的东西。”
“如今回想，曾经的我是多么可笑，以强硬的态度割离最重要的东西，还妄想它永远不要找上门来。”
鸢凉摇着头，“我终于醒悟了。我因此变得强大。”
缘洛的怒火愈演愈烈，可她无法打败面前之人，不得已听着这些话，她的心被再度摧残，超越掌控的火焰甚至将自己烧黑，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是愤怒的一次次攻击，然后被打回来。
缘洛喘着气，冷笑一声，“呵，倘若你真的大彻大悟，为何不现在就老老实实赴死赎罪？你那些可笑的话只让我恶心！”
“对不起。我得到了心，于是产生了畏惧。我曾经那样无休止的杀戮战斗，不会在意是否死在战场上。”
“可如今的我不愿死亡。我产生了敬畏之心，会害怕自己某一天真的失去性命。我不敢，不愿死去。我想赎罪，用布施恩泽的方式。让那些可怜的需要庇护才能活下去的人们，能够得到善意。”
“我知道，这是一种逃避。可我还没有达到生死看淡的境界，我只是刚刚得到了心，前路遥远崎岖，或许有朝一日，我可以不再抵抗，接受自己应得的死亡。”
鸢凉就像是陪着孩子玩耍的父母，和缘洛打了很久、很久——久到连缘洛那股愤怒的火焰都浇熄了，灵力消耗殆尽，无法继续战斗。
缘洛沉着脸，直直的站在鸢凉面前，瞳孔涣散、无法聚焦，视线停留在地面。她气力散尽，身上那渺小稀疏的火星子无法打败任何人。
“我一定会来杀了你的。”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期待着。”
鸢凉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缘洛满脸哀伤，迷茫的走在那满地焦黑的故土之上。她无比疲惫，连抬起眼皮都如此费劲，她太累了，连愤怒的力量也失去了。
坐在那残留着余温的土地之上，缘洛瘫坐在，看向地面。
——这么多年，自己活的是如此糊里糊涂，混乱而可笑。
为了拥有力量而去承受无法承受的痛苦，于是常常被愤怒夺舍，让身边人承受伤害。脑海里只有小小的一方土壤，懦弱的不愿杀害任何人，给不该活着的人留下活口，于是为所有不死鸟招来灭顶之灾。
到头来，想做的事一件也未达成。想守护的，想报复的，想挽回的……全都如同那赤红的火焰般，只为自己带来了无法承受的痛苦。
缘洛紧闭双眼，任由那熟悉的凤凰火再度包饶自己，将自己烧的满身焦黑，白骨漏出，然后变成一滩灰烬，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她的肉体，又一次重获新生。
无穷无尽的滚烫火焰之外，白色的冰晶如同蜂巢般一点点迅速凝集，很快，这格永不停熄的火焰停在了冰晶砌成的宫殿的最中心。火焰之中的不死鸟，会在其中不断经历着淬炼，一次次重复着浴火而生……
——她选择了逃避。自我封印，藏匿到无人知晓的隐秘角落之中，静静的。
下一次揭晓封印，便是她内心亦重获新生的时候。那时，她会从封印之中“死而复生”，斩断一切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