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70沈思,你在逼我毁了你
夜色濡濡,月光朦胧,沈思记得自己明明在永寿宫的地牢中受刑,不知为何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置身于忆玫小筑旁的一片幽黑之中。
她仗着目力,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溜入了树芬草香拥叠的层层花石之中。
假山之中层峦叠嶂,别有洞天,沈思摸索了半天,方才寻着那块稍稍突起的太湖石。她用力将太湖石向内推进了几寸。须臾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脚边地面堆砌的石块竟凭空下陷了几分,现出一条黑黝黝的暗道来。
她小心地擦亮了火折子,往暗道中略照了照,只见暗道之中深不见底,鬼气森森,仿佛通向地狱冥府一般,望上一眼便觉得摄魂吸魄。
她咬了咬牙,逼退了心中的胆怯,横下心来,纵身跃入暗道之中。她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在心中丈量着距离,快要落地的刹那,强提了一口真气,凌空而起,横过身子,斜踏在墙壁上,然后将手中的火折子又向前扔了数丈远。
火光照亮了四周,转瞬便又熄灭。却足以让沈思看得明白,脚下是再普通不过的青石甬道,徒有四壁,想是久未人至,墙角处甚至看得见斑驳的青苔。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落下\\身形,又擦亮一只火折子,缓缓向甬道深处走去。
甬道之中,静寂无声,她的步子明明迈得轻盈和缓,却抵不过脚步声在回声交迭之中,变得明晰厚重,最后生生地撞进耳膜,跳入心口,震得她一阵恍惚。
然后,她清楚的听见一声清脆而莫明的声响,从甬道的最深出传来,她心头一颤,不由地便停下了脚步。
青石堆砌的墙壁岿然不动,她的身影被拉长了数倍倒映其上,越发显得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她似乎看见右手边的墙壁上有一块青砖向内凹陷了数尺,心中暗叫不好,正要向后退去,数百把明晃晃的尖刀已从她左手边的墙壁之中森然地刺出。
她连忙仰身屈膝,从尖刀最下方的空隙中滑过,数十把刀刃在她的胸前险险地擦过,在空中迸出一串艳烈的血珠。她未及站起身形,突然又觉得下\\身不稳,身下的青砖向上凸起了数尺,然后骤然开阖,露出青砖下一块晃动的铁板,铁板之上钉着万千铁猬,锥皮刺骨。
她连忙提了一口真气,卸去浑身的重量,又将身形拔高了数寸,铁猬的尖刺从她膝盖上刺入,牵起钻心的疼痛。
她忍着疼痛凌空跃起,谁承想几乎是同时,甬道的天顶洞开,沸腾的硫酸兜头淋下。她的应变机敏,半空之中掉转方向,往左手边的墙壁上借力,堪堪的避过。却仍有一星半点硫酸喷溅在她的身上,烧灼难当。
九死一生之中,她的心思陡转,机关消息明明是死物,为何却能如此精准地料定她的下一步行动。她将目光在地面上一扫,遍地磺水横流,唯留几块凸起的青砖,堪堪可以落脚。她暗暗地记下可以落脚的位置,突然熄灭了手中的火折,悄无声息落下\\身形,单脚立在一块凸起的青砖之上,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环伺着,那双暗处窥探她的眼睛,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此时,甬道的最深处,有一星光亮刹那明灭。她跃起身形,疾如闪电一般向光亮的源头飞掠而去。
这时候,万千箭羽破空而处,她听声辨位,身形不曾减慢半分,随即流云从她的袖中飞射而出,不偏不倚地正勾住甬道最深处的小孔。她不问青白地用力一扯,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动,身侧飞窜的箭羽渐渐稀落,最后纷纷扬扬地尽数落在了地面上,一切归于平静。
她将足尖在地面的青砖上轻踏了一下,向着甬道尽头纵身一跃。在将至未至之时,加快了速度,借着惯性的力道,在砖墙上用力一推。砖墙骤然开阖,她的身形没入砖墙之后。
沈思就势一滚,卸去几分冲力,方才站起身来。砖墙之后是一处敞阔的石室,石室之中烛火通明,桌椅chuang榻一应俱全。而她进入石室的那堵砖墙上靠着半壁书架。
正对面是一方香案,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玉观音。观音座下垫着个四四方方的紫檀木盒子。
她伸手将肩臂上所中的箭羽一一拔下,又疾点了几处穴道止血,然后缓缓地行至香案前,将手探向观音座下的木盒。
白玉观音法相端庄,她的目光扫过时,微微怔愣的片刻,然后讪讪缩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方才恭谨地请下神像。
她将盒子捧入怀中,抠开锁扣,盒子中是一方黄底彩绣的丝帛。她展开丝帛略看了一眼,已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她将木盒丢回香案上,双手捧着丝帛细看。尚未砸摸出各中滋味,正有些入神之时,突然觉得肩背上一痛。待到反应过来时,双腿已挪不动半分。
“候爷有令,擅闯八卦谷者,杀,无,赦。”
声音中带着挑衅的笑意,听起来很是娇俏。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她的身后转了出来,月华夫人。
“所以,刚刚是你在暗算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所以她只是略略瞥了月华夫人一眼,神色淡定。
“月华也是奉候爷之命行事,妹妹可千万不要怪我。”月华夫人蹙起眉头,颇为歉疚地对着她欠了欠身。
她并无十分的表情,只是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在大小周天暗暗地调息了一番。月华夫人想激怒她,她偏不如她的意。
果然月华夫人颇觉无趣地叹了一口气,转而便斜倚在她面前的香案上,与她闲话家常一般地笑道,“这八卦谷中每一处消息机关,每一块青砖白瓦,甚至每一张桌椅chuang榻,都是候爷与我亲自布置的,不知妹妹觉得如何?”
她仰头环顾了一圈,诚心诚意地点头,“嗯,的确是巧夺天宫。”
月华夫人许是觉得她今天的举止有些高深莫测,看她的眼色之间多了几分探究,“妹妹今日如此谦恭有礼,进退合度?素日里竟是白耽了善妒的名号了。”
她彼时刚将气息顺着小周天流转了一圈,正是通体舒泰的时候,听得月华夫人此言,唇角处便滑过一丝揶揄的笑意来,“让月华夫人见笑了,沈思善妒的名号自是不假,候爷身边但凡可能入得候府,成为良妾,侍妾,甚至通房丫头的女子,沈思都会暗地里留个心眼。可是对夫人,沈思却委实拉不下这个脸来,”她顿了顿,轻轻地蹙起了眉头,仿佛当真遇见了天大的为难,“因为候爷就是再荒唐,也不会甘冒不韪,将一个千人乘万人骑的娼妓抬进家门。”
月华夫人的脸色骤变,她一把攥起她的前襟,将她抵在了墙壁上,咬牙切齿道,“死到临头了,还敢跟我逞口舌之利。”
肩膀处的伤口刮蹭在墙壁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牵起她一阵猛咳,只是她方才轻而易举地就踩中了月华夫人的痛脚,即使受点儿折辱,心里头也觉得畅快无比。
她阖上双目稍稍镇了镇气,压制住唇角处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再抬起眼眸时,便依旧是静无波澜。
她的揶揄勾起了月华夫人多年来勉力藏匿的不甘,她看见月华夫人神情黯淡却又故作轻松地凑在她的耳边,嘲讽中都带着酸意,“沈思,你到底有什么姿格嘲笑我?论美貌,武功,谋略,你哪里比得上我?当年若不是候爷一念恻隐将你买下,你还指不定被卖到哪一处阴窑暗娼里供人消遣呢。我不过是运道上差你几分。”月华夫人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意来,脆弱得让人不忍直视,“你当候爷当真是因为爱你才会费尽心机得娶你入府?哼,他不过是看你还有几分用处,将你当枚棋子留在身边,必要时牵制君念罢了。”
她早已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乍听月华夫人此言,也不过意兴缺缺,神情淡淡。她静静地迎上月华夫人的目光,微微一笑,“你说得全然不错。不过纵然你与我同是棋子,我多了这几分运道,就可以得霍冲三媒六聘,在镇远候府中登堂入室,而你,却只能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月华夫人微微一怔,她不自来由地后退了一步,略带审度地将沈思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渐渐的冰冷了下来,“沈思,你在逼我毁了你。”
她挑了挑眉峰,不置可否地看着月华夫人将袖中的瓶瓶罐罐一一摸出,齐齐整整地摆放在香案之上,然后用两只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捏出一瓶,对着她笑意盈盈,“候爷既然不嫌弃你的出身也罢。可若是你浑身生疮,容颜尽毁,也不知道候爷还愿不愿意与你日日出双入对呢?”
她定定地看着月华夫人,神情也渐渐地冷肃了起来,“这几年,候爷得你助益良多,有些事情,我本不愿与你计较。也奉劝你一句,行事之前多多思量,不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才好。”
“妹妹怕了,”月华夫人从她无懈可击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松动,笑得好不畅快,“只是我从第一眼看见妹妹时,就在思量着如何才能毁了妹妹,妹妹如何还说我欠思量呢?”
既然早已思量妥当,便也不劳她多言了。于是沈思轻轻地抿起唇角,将目光落在月华夫人的脸上,眼神中渐渐多了些许哀悯来,她在想,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是毁了,委实是有些可惜呢。
月华夫人从她的眼神中觉察出异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身后有人靠近,她神色仓皇地向后挥掌,却被来人抢先一步,制住了穴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思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她弯着眼角看着南歌从月华夫人的身后跳了出来,然后松了松肩膀,闲步走到月华夫人身前,哪里有半点穴道被制的模样。
“这一次,是你轻敌了。”她袖起双手,意态悠闲地看向月华夫人,“的确,我不如你美貌,也比不得你武功好,善筹谋,所以只能牢牢抓住你的每一个弱点。”
见月华夫人脸色煞白,她不慌不忙地竖起一只手指来,笑道,“你着实低估了候爷与我的情份。八卦谷中有两处生门,有一处就在我的念月轩中,所以谷中之事,候爷原本就没打算瞒我。刚刚我故意从死门入谷,就是要让你得意忘形,疏于防范,才好让南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生门潜入,一击得手。”
“其次,你低估了我,”她觑着月华夫人的脸色骤然出手,又封住了月华夫人胸前几处大穴,“你仗着武功比我好,便只用寻常的手法点我的穴道,当真是意外之喜。方才就在你长篇大论的时候,我已用内力冲开了穴道。所以纵然南歌失手,这一次,你依旧没有胜算。”
此时,月华夫人正是急怒攻心,满眼赤红,沈思正觉得有些为难,却见南歌上前一步,愤愤不平道,“夫人与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只管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还留着她死灰复燃,伺机反扑不成?”
南歌说得有理啊,她叹了一口气,上前抠出月华夫人手中的药瓶,反手丢给南歌,冷然道,“这香案上林林总总的药瓶,全是月华夫人私藏的珍品,以往也不知坑害过多少英雄豪杰,今日便用它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话音未落,就看见月华夫人浑身发抖地狠狠瞪着她,撕心裂肺地喊道,“沈思你敢!你今日里若敢动我分毫,候爷不会放过你。”
“你看我敢是不敢?”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的痛处,所有伪装的气度与涵养在转瞬之间轰然崩塌,她一把扯住月华夫人的衣襟,右手捏住了她后腰侧的脉门,顺着带脉上狠狠一扯,再在任督二脉上轻描淡写的一捋。只听月华夫人惨呼了一声,瘫倒在地,苦修了二十几年的功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她垂下头来看了她一眼,方才被撩拨起的怒火渐渐地平复了,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于是趾高气扬地立在月华夫人的眼前,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也是个被感情蒙蔽了心智的可怜人啊。”
月华夫人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尾濒死的鱼,漂浮在干涸的水面上,奄奄一息。然后她勉力地撑起身形,倚靠在墙壁上,虚弱地开口,“所以沈思,你如今能够如此冷静超然,是因为你已经不爱他了,是吗?”
她觉得这话听起来好笑,于是无甚可以言语,只在唇角滑过一丝不屑。
月华夫人正费力地抚着心口,看到她的神情,脸上多了些许了然,“当真是冷情冷心的人,难为了候爷这般对你。”
霍冲如何对她?她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我自认不算冷情冷心,倒是你们这般对我,让我伤了情寒了心。”
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月华夫人仰头大笑,直到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她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沈思,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你这般怯懦。我在黄泉地府里等着看你众叛亲离,孤独而死。”
日暮途穷的诅咒,纵然恶毒,也不过是被钳了毒牙的蛇,对她已无甚威胁,她只是觉得有些疲惫,招了招手唤南歌近前,却见倾舞推开了右侧的石门,急步行至她的身侧,附耳轻声道,“夫人,候爷来了。”
意料之中,她提了提精神,面色平静地对着南歌与倾舞比了个手势,“这儿交给你们了,手脚利索一些,我去拖住候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