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64孤坟一座,托体同山
悬碧谷中的日子最是悠闲不过。自那一日沈思助燕行破了谷外的九宫八卦阵后,冷无端便不知遁往了何处,只留下沈思,君陌,与燕行三人在谷中喧宾夺主,逍遥快活。
旬月的时光,也不过转瞬。
直到有一日,君陌接到沈煜的飞鸽传书,说他奉旨在邢州犒军,君陌便再在谷中待不得片刻。急急地催促着沈思打点行装,即刻启程前往邢州与沈煜会合。
二人辞别燕行,一路快马加鞭。沈思的追云日行千里,君陌的夜髓亦是不逞多让。不过数日的光景,二人已行至落雁坡附近。
夏正浓,隔着肆虐的风沙黄土,阳光依旧艳烈耀眼。
沈思勒住马缰,喝住追云,以手覆额,若有所思地向落雁坡方向远远地眺去。
君陌见沈思突然驻马,忙驱着夜髓掉转方向,行至沈思身前,“离邢州不过十数里了,怎么巴巴儿地停在这儿晒这毒日头?”
“这儿唤作落雁坡,”沈思抬手一指,笑道,“因为楚齐常年征战,当地的百姓为求自保,都聚在这山中的落雁寨中。寨主是位姑娘,唤作青蕖。”
君陌知道沈思还有下文,挑了挑眉峰,愿闻其详。
“当年我夫君被困鹰愁谷,我从谷中突围求援,九死一生,得青蕖的娘亲相救,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既然是救命之恩,理应拜会。”君陌了然的笑,勒转了马头,就要向落雁坡行去。
“君大哥,”沈思连忙唤住君陌,有些为难道,“落雁寨是小寨,对生人多有戒备。况且哥哥尚在邢州悬望,还请君大哥先去为沈思报个平安。我随后就来。”
君陌此时归心似箭,巴不得沈思这一声,忙点头道,“也好,你快去快回,我们在邢州等你。”
看着君陌纵马行远,沈思垂下头来,掩住唇角一丝幽幽的笑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就是女儿家才有的缱绻心肠,放在这位杀伐决断的庄主身上,竟也贴切地很。
沈思将纱幕扣在发髻上,挡住扑面而来的风沙,纵马踏上了前往落雁寨的山路。
青鸾自裁,她有负重托,心中愧疚得厉害,必须要给青蕖一个交代。只是她一路行来,思虑再三,仍没有想好该如何对青蕖开口。
沈思恹恹地伏在追云的背上,信马由缰地向落雁寨的山门行去,恨不得这山路再长一些,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只是从山脚到山门也不过几里的脚程,追云矫健,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得见落雁寨悬旗正正,寨门雄伟。
沈思驻马立在落雁寨前丈余远的地方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一夹马腹向寨门前纵马行去。
该来得躲不过,横竖已是往者难谏,索性横下一条心来任青蕖处置倒也干净。
沈思轻喝了一声,追云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所到之处飞沙扬尘。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山路,隐没在这风沙之中,竟也看不分明了。
借着追云的脚力,沈思的右手轻招,袖中流云飞出,三丈游丝携着一枝五色箭羽,凌空而起。一声清啸之后,五色箭羽不偏不倚地正没入寨门旁哨楼的木质扶栏中,传出沉闷的钝响声。
哨楼中一阵骚动,须臾的功夫,落雁寨寨门大开,青蕖伶伶俐俐地从寨子中跑了出来,一见她便拍手笑道,“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沈思翻身下马,握住缰绳漫不经心地甩着,阴阳怪气地自嘲道,“这年华轮转,岁月蹁跹,可不就是风刀霜剑么,吹着吹着,就把我吹成‘老人家’了。”
青蕖一个不察又被沈思抓住了话头,若在早几年前,怕是早已急得跳脚。可如今她已是一寨之主,被沈思如此抢白,也不过讪笑一声,便上前挽住沈思的胳膊岔开了话头,“原是我说错了话,这天下间谁不知道沈夫人倾国倾城。岁月年华于别人是风刀霜剑,可于姐姐你也不过是添锦之花而已。”
“小丫头如今是一寨之主,说话竟也不一样了,不管浑的清的,便只捡让人受用的说。”沈思便笑,她觑着眼神打量着青蕖,上一次见面时,青蕖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如今再见已出落的美人似的。只见她腰挎雁翎刀,脚踩麂皮靴,青衣绣带,英姿飒爽。饶是沈思也不禁斜着眼睛望天叹道,“若是这天下间如你这般的钟灵毓秀再多上一些,我从此便再不敢自负美貌了。”
青蕖陪着沈思走入寨中,正吩咐寨中的兄弟将追云牵去喂草,听见沈思这般打趣她的样貌,脸上微红了红,啐了一口道,“你当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没脸没皮的,只爱别人夸自己貌美的吗?”
沈思掩唇轻笑,“才刚夸你会说话来着,转眼的功夫,便原形毕露了。”
“你再多说一句,我可真的要原形毕露了。”青蕖朝着沈思龇牙咧嘴的一凶,沈思立刻识趣的噤了声。
沈思的乖顺让青蕖十分满意,她招手叫了寨子里的伙头过来,正要吩咐在聚义厅中大摆宴席为沈思接风,一错眼的功夫,却见沈思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青蕖知道沈思有话要说,挥了挥手仍让伙头退下,陪着沈思向寨子后的胡杨林行去。
“原是我疏忽了,姐姐千里迢迢地过来,定是有要事要吩咐。姐姐且管说话,只要是力所能及,青蕖敢不从命?”
青蕖生性爽朗,是重义轻生的侠客,如此倒是更让沈思觉得为难,沈思缓缓地向前迈着步子,斟酌了片刻方道,“前些日子,我被困在西林皇城,如今方才脱困。回金陵的途中,路过落雁坡,便想着要来拜祭一下白夫人才是。”
青蕖敛了敛神色,颔首道,“姐姐说的是,你远道而来,是要先去见见娘亲才是正理。”
青蕖扭头吩咐随行的兄弟前去准备香烛纸钱,又道,“娘亲葬在寨子后的胡杨林中,姐姐请随我来。”
香残烟冷,荒冢孤坟,风凄凄哀哀地吹过坟头的衰草枯杨,入耳时便化作断续的呜咽,犹如摇曳的风灯下,身影伶仃的女子压抑的悲鸣。
沈思端端正正地跪在白氏的坟前,青砖砌成的坟茔,孤伶伶地伫立着,纵然有人四时祭扫,依旧是敌不过的凄凉萧索。
她依稀记得,埋骨在此的女子,有着极温柔美好的容颜和干净清澈的声音。她曾温言细语地对她说话,犹如江南的烟雨,温温软软,疏疏密密。可如今这一切,都已零落成泥,化为尘土。
沈思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却不甚哀戚,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如此这般,孤坟一座,托体同山。到那个时候,所有的脂香粉腻,假意虚情,都会如尘烟般散去,化作一片空茫,干干净净。
一阵风阴凄凄地吹过,她莫明地打了一个寒颤,一颗心被骤然地提起了,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就有些分辨不清,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在恐惧,亦或是,期待。
沈思郑重的俯身拜倒,双手合抱,以头触地。
没有料到沈思会行此大礼,青蕖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欲将沈思扶起,却听见沈思声音凄楚地对着坟冢祝告道,“沈思有负白夫人重托,万死难辞其疚。夫人若是芳魂不远,请千万等候青鸾妹妹片刻。青鸾妹妹泉下有知,能长伴夫人膝下,也算得个圆满。”
青蕖初听此言,如晴天霹雳一般,几乎站立不稳,她后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颤着声音问道,“你说,我妹妹她怎么了?”
沈思撑起上身,不敢去看青蕖的表情,只将目光落在虚空之处,凄然道,“恕我不知该如何向妹妹开口,青鸾妹妹已于半年之前亡故了。”
“你在胡说什么?”青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听起来极低极沉,仿佛暴雨前夕乌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是候府的夫人,一呼百应,怎么会连一个小女子的性命也护不周全?”
“是我的罪孽,”沈思咬了咬下唇,却止不住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心里头不爽利,我早该察觉,却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趁我进宫的时候,纵火自裁。”
“青鸾她,是自裁?”青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了胸中几欲汹涌而出的情绪,她定定地注视着沈思的神色,缓缓开口道,“我妹妹她虽然一向柔弱敏感,骨子里却十分坚韧,若不是遇到了天大的事情,又如何会自寻短见?”
青蕖的追问让沈思心中羞愧,难以启齿,她以手覆面,沉默了半晌,方才垂首低声道,“青鸾她,怀了我夫君的孩子。后来孩子小产,红颜恩断,她一时想不开,才会自裁。”
“你混蛋!”青蕖闻言怒火攻心,她刷地一下抽出腰间的雁翎刀,抵上沈思的颈脉,“我娘亲千里迢迢地将青鸾托付给你,让你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你却转眼便将她送上了自己男人的chuang榻,让她为你们生儿育女。你们简直禽兽不如。”
“是我的错,”沈思抬起头来看向青蕖,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我不知该如何偿还你们,你若是气不过,便在白夫人的坟前,杀了我为青鸾偿命吧。”
“你当我不敢杀你吗?”
话音未落,沈思只觉得肩臂处一痛,雁翎刀寒凉的刀刃刺入她的肌肤中,迅促地划拉而过。她闷哼了一声,垂头看着鲜血殷殷地滴落面前的黄沙之中,留下一片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