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51我也是内卫,自从成为内卫的那一刻起,便随时准备赴死
疼痛,无所不在的疼痛,一点一滴地蚕食着沈思的感官。她费力的睁开双目,眼前只有一片昏黄的光影,偶尔有只言片语滑入耳际,但很快就被嗡嗡的轰鸣声所淹没。
沈思下意识地想动一动手指,却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从手指的末端传来。沈思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她差点忘记了,和稽渊早已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如今的她不过是吊着半口气的死人,形尸走肉都比她强上许多。
沈思认命地阖上双目,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依稀有人在唤“阿满”,那声音很熟悉,带着犹豫试探,和一点点的慌张。沈思努力地凝聚精神去听时,却仍是一片茫然。
沈思有些气馁,索性将意识放空,任由它天马行空,浮光掠影。不知为何,有一个场景,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重现着。
那是在沈宅的疏影轩中,她那时还梳着双鬟,正笑嘻嘻地袖手站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俊朗寡言的黑衣少年。少年在她的威逼下步步后退,额头上已渗出大粒的汗珠。
“十七,你喜欢我?”她歪着头问他,语气笃定。
“阿满……”少年的脸涨的通红,半晌方才吐出两个字来,像是着急着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像是在恳求她不要再往下追问。
她挑了挑眉峰,不依不饶,“你就是喜欢我。”
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
少年认命般地阖上了双目,半晌后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
她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又十分坏心地凑到少年的身边,“可是怎么办呢?太后已把我许给霍家了,抗旨是要杀头的。”
她抬起手来杀鸡抹脖子地一比划,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没心没肺,不知好歹。少年却在这个时候睁开了双目,静静地看她,满眼的落寞。
“夫人,夫人……”
浑浑噩噩之中,沈思似乎又听见有人唤她,一声比一声急切。
沈思撑开双目去看,原来是汲岭正神色焦急地站在她的面前。
沈思环顾了一圈,四下里安静得很,牢房里除了她与汲岭已无旁人。沈思心中明白汲岭有话要说,于是强撑起精神来,笑道,“你来了真好,我有些熬刑不住,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歇一口气。”
汲岭见沈思这副情形,心中难过,垂首谢罪道,“让夫人受此大辱,汲岭万死难辞其咎。”
“与你无关,是我自作自受,”沈思轻吁了一口气,她此时拖着一副残躯,说起话来很是费力,耐不住性子与汲岭客套,于是话气不善道,“你也看见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随时都可能咽气,你还是有话就说比较好。”
汲岭略怔了片刻,连忙凑身上前,在沈思耳边低声道,“夫人权且再忍耐片刻,今夜子时,在燕州的内卫,会倾巢而出,营救夫人回朝。”
沈思的意识瞬间清明了起来,她静静地思索了片刻,沉着声音问道,“你们在燕州有多少人?”
沈思的声音冷静自持,汲岭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十多人。”
“在皇城中的呢?”
汲岭的眼神凝滞了片刻,小心地回道,“只有我一人。”
“所以?”沈思微微地扬起下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轻蔑,“大楚的内廷在燕州苦心经营了十数载,就是为了让你们一朝全军覆没的?”
汲岭心头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沈思,沈思说的没错,他们如今轻率行动,孤注一掷,的确早已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准备。
大楚的内廷在燕州苦心经营了十数载,西林的朝堂,皇城,甚至军队中都有大楚的内卫。若是细细谋划,步步为营,想从皇城中救出沈思,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他们接到的密令十万火急,只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沈思。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汲岭咬了咬牙,垂首道,“夫人不必介怀,成为内卫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是吗”沈思冷笑道,“可你们的牺牲不过是为了成全一个君王的一己私情,值得吗?”
汲岭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思。在大楚的朝堂中早有传言,皇上与镇远候因为爱上同一个女人而君臣反目。只是汲岭从未想过,候夫人会在他的面前,坦然地承认皇上对她的私情。
汲岭不敢多想,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是内卫,只知道服从命令?”
沈思轻叹了口气,她从见到汲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白是谁要救她,如今看到他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心中亦有些动容。只是她最不愿意欠他的人情,宁死也不愿意。
沈思一瞬不瞬地看着汲岭,沉着声音问道,“你们接到的是谁的命令?”
沈思的神色凛然,竟让汲岭生出一种莫明的自惭形秽来,他下意识地垂首低声答道,“是间卫的统领。”
沈思的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笑意来,她侧过头去,微微张口,一枚小巧的银针已从口中飞射而出。
银针深深地扎入沈思的上臂之中,倾刻之间血流如注。
汲岭惊呼了一声,害怕被人察觉,连忙用手捂住嘴,这才看见在沈思被撕裂的衣袖下,鲜血流过的地方,一朵五色的梅花刺青若隐若现。
汲岭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颤声道,“夫人……夫人是梅苑的大统领?”
霍冲统领内卫时,曾将内廷分为梅苑与鹤苑,两苑下的布署完全相同,宛若身与影。而梅苑的大统领正是沈思。
后来君念将内廷的权力从霍冲手中收回,沈思也早已无法参与内廷的决策,但不知为何,君念却始终没有撤销沈思梅苑大统领的职务。
“汲岭听命。”
看见汲岭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沈思深吸了一口气,上臂传来的疼痛尖锐而明晰,让她的意识变得愈发的清明。
“拓下我手臂上的五色梅花刺青,并传令燕州所有的内卫,今夜子时的行动取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夫人……”汲岭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被沈思用眼神制止了。
沈思此时神色淡然,言辞之间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绝,“我也是内卫,自从成为内卫的那一刻起,便随时准备赴死。”
汲岭一怔,抬起头来看向沈思,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直到半晌后方才垂首应声道,“是,属下遵命。”
沈思松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与不舍,她缓缓地开口道,“再过几日,北齐的使者就要到燕州了,那个时候我会自绝筋脉。我死之后,还要劳烦你毁去我的容貌和右腕上的朱砂胎记。”
沈思顿了顿,仰起脸来笑道,“死无对证的事情,陛下自有办法与萧绎和仆兰浔周旋。”
像是想起了什么,沈思的眸中涌起一种彻骨的哀伤来,让她唇角噙着的笑愈发地苍凉,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缓,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她拼尽全力也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死了,你们所效忠的君王从此就再没有弱点,这样最好。”
汲岭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抬起头来,只见沈思被缚在十字形的刑架上,双臂如翼般舒展开来,纤足优雅地低垂。她此时的神色安宁悠远,仿佛高坐庙堂睥睨众生的神祇。
汲岭郑重地双膝跪下,额头触地,两手合抱,尽力向前伸展,直至半个身子几乎与地面相交。这样的大礼只在见君王祭祖先时会用,但此刻汲岭觉得,眼前这个看似纤弱,实则倔强隐忍的女子同样受得起这样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