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15谁能担得起凤仪二字
次日,霍冲特地穿了一身半旧的官服,选了个不早不晚的时辰,扎堆在一众公候王孙中赶往凤仪台赴宴。
许是今日里的穿着着实不太显眼,霍冲从延德门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到凤仪台,也没遇到个相识的同僚来打声招呼,莫说是同僚,便是往日里上赶子献殷勤的宫女太监今日里也没见着一个,让霍冲顿觉人生很是寂寞。
凤仪台中,清一色的朱红小几分宾主一字排开,正有几个妙龄的宫女穿着碧色的袄裙穿插其间添茶倒水。霍冲蔫头搭脑地在最末席坐下,随手在盘子里捡了块糕饼扔在口中,糕饼味同嚼蜡,霍冲顿觉人生又惆怅了几分。便执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一盅。御膳房的吃食确实不怎么样,酒却是最上乘的。几杯酒下肚,霍冲隐约听见隔壁女眷厅中一阵骚动,然后娘儿们一起嘤嘤呀呀地贺郡主千岁,不知怎的就想起沈思早上出门时穿了一件熏色暗菊纹褙子,月白色的长裙,耳饰上长长的流苏坠着一只圆润的玉蝴蝶,很是风情万种,心情莫明地就畅快了起来,给自己灌酒的动作也变得十分欢快。
然后直到君念带着他那个蒙着纱幕的便宜妹妹入座时,霍冲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跟着一众公候王孙行礼毕,再落座时,气氛就变得有些庄重。一屋子的人,本份老实的,谨遵老祖宗食不言寝不语的谆谆教诲,端庄优雅的闷头大嚼。心思活络的也不敢太过放肆,放低了声音,一边和邻桌耳语,一边偷瞄着君念的脸色。
只见郡主娘娘隔着纱幕与君念耳语了几句,君念抬眸往厅中一扫,笑着问道,“谨之今日来了吗?”
霍冲自斟自饮正是逍遥的时候,乍听君念唤自己的名字,心中很是不悦,暗地里打了个酒嗝,这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跪下行礼。
“方才郡主与朕说,她自幼仰慕镇远候英雄,前些日子在库房中看见赤霄蒙尘,便向太后讨了来,赠予英雄。”
霍冲伏首谢恩,直起身子时,唇边滑过一丝轻笑。
“候爷觉得本宫好笑?”许是霍冲那一笑太过风\\流,看得郡主娘娘晃了晃神,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回郡主娘娘的话,臣方才一直在想,娘娘幼年时,臣仿佛正在碧峰寺的后院爬墙上树,捕蜂捉鸟,”霍冲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低声笑道,“郡主娘娘幼年时对英雄认知,果然很是……朴实。”
话音未毕,就听席间有人忍俊不禁,发出低低的笑声,众人皆知,霍冲少年成名,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与郡主娘娘年龄相仿,霍冲这般打趣很合情理,却着实嚣张得很。
君念斜觑了郡主一眼,只见她被窘得不轻,握拳的右手放在膝上,犹自轻颤不已,正要出言为她解围。
谁料想郡主突然松了松肩膀,轻笑出声,“倒是本宫疏忽了,本宫自入宫后被太后与皇上宠着,恍惚间总有一种还在儿时的错觉,却不想候爷早几年便已为国建功立业了。”
郡主此番应对虽不十分机敏,但终归还算得体,君念微微点头,对郡主笑道,“谨之与你这般玩笑,正是与你亲近之意,当年他与朕一起念书时,也是这般对朕的。他日你若与他有缘,便会明白。”
此时,霍冲正从宫人手中接过赤霄,转身落座。听闻君念此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赤霄剑,想到霍礼近来练剑勤勉,这把剑只怕还能用得。
将赤霄剑放在席边,霍冲一抬头便看见一个小宫女托着银壶,横冲直撞地径直向他这边快步走来。
霍冲一惊,方才记得自己刚刚起身时,余光瞥见有位小宫女乍一见他便眼前一亮,仿佛就是现在走过来的这个。这宫女姿色平常,霍冲思忖着就算自己爱占姑娘们的口头便宜,也不至于饥不择食的去招惹这种稀疏的货色吧。
这般想着,小宫女己行至霍冲面前,斜着银壶便要给霍冲添酒,霍冲下意识地向后一避,小宫女很是机敏,跟着霍冲倾身向前,顺势将手中的银壶向前一送,毫不客气地将半壶酒尽数洒在了霍冲的前襟上。
小宫女惶惶恐恐地屈膝,低声道,“奴婢手滑,候爷恕罪,还请候爷随奴婢移驾凤仪台后院清洗一番。”
霍冲心中很是不悦,正要发作,转脸间却见郡主已向君念告罪离席,心中豁然畅亮。
霍冲将食指竖在唇边,对着小宫女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展眉一笑,一派和煦,比着唇形低声道,“不妨事,去帮我再取壶酒来。”
霍冲生得俊俏,一双凤目含情脉脉,直看得小宫女三魂去二,浑浑噩噩地依言起身,便要去帮霍冲取酒,直走到殿门口方才省得,郡主娘娘吩咐过让她赚镇远候离席,她一番设计好不容易赚得方才的机会,竟就此白白错过,怕是事后要被郡主娘娘怪罪,真是好不愁人。
凤仪台末席处不动声色的小插曲被君念看在眼里,再看霍冲依旧自顾自地灌酒,心中暗暗好笑,对着座下众臣朗声道,“镇远候曾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众卿何不敬他一敬?”
这般举手之劳的事情,皇上既然已经发话了,众人自然乐得在霍冲面前献个殷勤。
霍冲是千杯不醉的酒量,此时正喝得开心,遂与奉旨前来敬酒的公子王孙推杯换盏,来者不拒。一轮喝下来,仍是眸光清明,只觉得身上有些疲累,便撑在身后的小引枕上略歇上一歇。
霍冲半躺在席间闭目养神,手上和着琴师的曲子怡然自得地打着节拍,琴师弹的竟是首凤求凰。霍冲唇边轻笑,另一手抚上微微有些鼓胀的肚皮,恍然醒觉,暗叫不好。他自负酒量惊人,是以众人轮番敬酒时便未十分在意,此时方省得,这酒气易散,水气却是难消的。一歇下来,竟觉得有些内急。
霍冲环顾一圈,见没人注意,瞅着个空当,蹭着墙边,溜出门外。
凤仪台正设在碧水池边上,此时池中莲叶虽已枯败,但轻风拂过犹有莲香。霍冲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索性不急着回凤仪台,只轻轻一跃,人已坐在了碧水池畔的汉白玉护栏上。
偌大的皇城之中,碧水池曾是沈思最爱的地方。君念即位后,单挑了此处建了座小巧别致的楼台,并亲题凤仪之名,生怕他霍冲不知道谁能担得起这凤仪二字。每想到这一层,霍冲便要在心中咬牙切齿一番,狠不能放上一把火将这十里荷塘烧成灰烬才罢。
“候爷好久不见。”这时候一个清越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霍冲竟如释重负般地微微吁出一口气,扭过头来循声看去。只见郡主娘娘已去了纱幕,盈盈地立在身后,仪态万千。
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棋差一招,方才溜出门时便已知晓,此番必遇故人。
霍冲并不说话,只屈肘撑在身后的栏杆上,上下打量着眼前人。数月不见,这位昔日的花魁娘子,今日的郡主娘娘,面庞越发明润艳丽,只是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爱红,而且爱得毫无章法,穿着明红色的上襦,却搭配着棕红色的下裙,还要再罩上一件熏色的比甲方才罢休。若不是她乌溜溜的堕马髻上盘着的琥珀珠串还算清雅,否则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见霍冲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月娘有些赧然,微微侧过头去,恰好错过了霍冲眼神中的一丝揶揄,只听见他冷笑着应声,“臣与郡主娘娘还是相见怎如不见的好。”
月娘闻言有一瞬怔忡,霍冲今日的态度与数月前判若两人,让月娘有些捉摸不透,于是只得在唇边强撑出一丝笑意,道,“倒是本宫会错了意,此处景致不过尔尔,候爷特地候在这儿,莫非不是在等本宫叙旧?”说着月娘又凑近了一步,“两月之前候爷不是说要等着本宫的睚眦必报吗?”月娘的声音原就宛转,这时又刻意压低了,听来愈发地轻柔暖昧。
霍冲面色不动,单手在身畔一撑,人已跃下护栏。他退开一步,对着月娘躬身一揖,正色道,“臣幼年时常与夫人在此间玩耍,所以触景生情,一时感慨。郡主既然觉得景致不过尔尔,何不早点归席,此间风大,莫要闪了郡主的舌头才是。”
“你……”月娘气得满脸通红,不禁指着霍冲的鼻子,斥道,“霍冲,你几次三番轻辱本宫,本宫今日定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是吗?”霍冲气定神闲地将月娘的手推开一些,凑到月娘耳边,语重心长地叹道,“臣的名声原就不太好,若是郡主娘娘一定要将秦淮河上迎来送往的故事宣扬一番,臣自然是不介意为郡主娘娘添些油加点醋的。”
月娘心中一凛,竟不知如何应对,却见霍冲退后一步,对着她伏身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臣确是别有怀抱,还望郡主娘娘莫再纠缠。”
霍冲撩了撩袍袖,站起身来,与月娘擦肩而过,再无半分留恋。月娘紧紧地咬住下唇,仰起脸来,还是没能止住一行清泪顺着唇边淆然滑落。
自从七年前,她被当今圣上选为内卫开始,就从未凭着自己的喜好活过,一言一行皆有人教导,为的就是让霍冲爱上她。可是霍冲刚刚分明是厌恶她,那么她这颗棋子便再没有存在价值。
她心里怕得要命,过了半晌,方才止住轻颤的双手。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袖入袖中,步态轻缓端正的向凤仪台方向走去。
她是个弃婴,原本是该冻死在那个冰天雪地毫无生机的腊月里,她的命原本就是赚来的,便是再还回去,也没什么可惧怕的,只是还没到最后一刻,她又怎能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