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11夫人的闲愁
遣走了南歌,沈思换上一袭明红色的袴服,缀上素白色的轻容纱披帛,从沁春园后的角门出府。
一出角门便看见南歌已牵了追云候在门边儿上。
追云一见沈思,兴奋地凑上前去连打了几个响鼻,沈思亲昵地抚了抚追云额前一小撮乌溜溜的鬃毛,然后一个箭步跨上了马背,轻喝了一声。追云撒开四蹄,向北市奔去。
未出嫁前,沈思常去北市玩耍,对北市的格局再熟悉不过。
那个时候,她最爱紧西头那家胭脂铺子里淘制的胭脂膏子,用起来最是鲜润欲滴,香甜满腮。如今那家胭脂铺子早搬到了有更多富人往来的南市,而原来的门脸已转给了一家茶水铺子。
接连阴雨,茶水铺子生意惨淡,茶博士正百无聊赖蹲在店门口,时不时地挥甩着手中的毛巾赶着苍蝇。
沈思又轻喝了一声,驱马径直向东边的广场上奔去。
乔老儿今日没有出摊,北市的广场便越发显得空荡,而霍冲正独自一人站在空阔的戏台前。
沈思勒住缰绳,喝住追云,伫立在霍冲身后丈余之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上飘着小雨,扑在脸上,一阵阵的酥痒,沈思伸手探入马鞍前挂着的褡裢中,握住了一把竹伞,犹豫了半晌,却依旧放开了。
天地间一片苍茫,而落入她眼中的背影,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沈思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哀伤。她轻轻抚摸着追云颈项处的鬃毛,垂首静默了片刻。
“走吧。”悄不可闻地一声轻叹,随即追云轻踏着四蹄,掉转方向,向候府缓缓行去。
一推开念月轩的门,便看见沈思穿着一身素白色的暗花罗中衣,执着兰管狼毫静静地俯在窗前的黄梨木书桌上。及腰的长发如瀑般披散着,有几缕从腮边垂下,落在书桌上铺散开的雪白丝绢上,犹如松墨洇染。
霍冲悄悄地走到沈思身后,越过沈思的肩头看去,只见丝绢上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再凑近一些,便闻见墨香和着沈思乌发上的皂角清香,分外宜人。
霍冲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将下巴搁在沈思的肩头,冷不丁地伸手将桌上的丝绢从沈思笔下抽出。
“候爷?”沈思一惊,扭头见是霍冲,越发连行礼也顾不上了,转身便要夺霍冲手上的丝绢,却被霍冲顺势抱了个满怀。
“吴雨连绵,坠罗襦,缓了莲步。”霍冲一手抱着沈思,一手将丝绢凑到眼前,慢悠悠地念出声来。
沈思又羞又急,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霍冲的禁锢,却被霍冲越抱越紧。
“转青篷,凝眸远伫,谁家庭除。”还是首满江红,可平仄都不对啊,霍冲脸上的笑意更浓,声音越发多了几分戏谑。沈思自幼不擅诗词,不想多年下来,竟一点长进也没有。
“临风且共红烛舞,凭窗犹听越人渡,相思处,韶华任白头,空辜负?”霍冲的声音打了个绕儿,悠悠然地念完了上阙,垂头看向沈思。此时沈思已放弃了挣扎,只静静地伏在霍冲的怀里。难得见沈思这般乖巧,霍冲的眼角略弯了弯,又将目光转向手中的丝绢。
“胭脂落,黛螺枯,绝风\\流,谢靡荼,昔日古琴台,周郎曾顾。”念至此处,霍冲的声音沉了下来,笑容也僵在的唇角。霍冲知道,若非憋屈得狠了,沈思绝不屑做此伤春悲秋之叹。
“蒹葭歌罢红颜老,黄梁烹尽人殊途,且由他,一曲终身误,流年度。”
丝绢如落叶般从手中翩然滑落,霍冲紧了紧环在沈思腰间的手臂,一手轻抚上沈思的长发,长发如丝,触手生凉。还记得刚嫁入候府时,沈思是何等的明艳照人,意气奋飞,谁能想到,只这几年的光景,她竟会生出韶华白头,红颜易老的感叹。
“阿满……”一声轻唤刚一出口,便哽在了喉中。
霍冲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凑到沈思耳边笑道,“阿满,我今天看见你了,一袭红衣俏生生地伏在追云的背上,依稀就是当年我教你骑马时的情状,那时我就在想,原来我的阿满这些年来竟从未变过。”
沈思伏在霍冲怀中闷声不哼,半晌方才抬起头来,笑道,“妾身这些日子不理事,身上闲得发闷,便随意填了首词,倒让候爷见笑了。”
霍冲笑着揽过沈思,搀着她一起在念月轩小厅堂的桌边面对面地坐下,叹道,“阿满,我们是夫妻,若有心事,只管告诉我便好,若是我有不好,也要告诉我,嗯?”
沈思看着霍冲温柔的眉眼,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今日甘露寺的姑子来过,说太后下月会到甘露寺进香。”
霍冲微微一愣,随即又凑近了一些,握住沈思的双手,“你还信我吗?”
沈思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半晌过后,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丝犹豫依旧刺痛了霍冲,他轻抚上沈思的脸颊,勉强笑道,“那便都交给我可好?”
“嗯,”沈思恍惚间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时,忙又补问了一句,“候爷可还需要妾身做些什么?”
霍冲挑眉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来,走到沈思身侧,将沈思打横抱起,又轻轻地掂了掂,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嗯,仿佛又轻了些。”
小心地将沈思放在chuang榻上,霍冲蹭了蹭沈思的额头,“你只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晚上等我一起用膳,嗯?”
沈思没有应声,只是低垂下额头,唇边一丝轻笑刹那明灭。
霍冲抬手揉了揉沈思的头发,转身出门。
目送着霍冲行至门边,沈思下意识地交替握着手指,最终还是忍不住,对着霍冲的背影,轻唤了一声,“谨之哥哥,谢谢你。”
霍冲如着雷击般停住脚步,然后沈思看见门外被雨后的桃花,扑朔朔地落了满地,而霍冲的身影,仿佛就要溶入这满天的花雨之中。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沈思以为再也等不到霍冲回应时,一声轻笑如风般拂过,沈思猛地抬起头,霍冲却早已不见踪影。
沈思扭头向窗外看去,只见一枝槐花颤微微地爬过影壁,露出一隐风华。
院子外什么时候种了一株槐树?沈思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然后一丝笑意在眼角眉梢悄无声息地点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