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06她与沈思又像了几分
夜入秦淮,流光潋滟,脉脉清辉在盈盈一水间显得分外的妖娆,谁说普天之下,望舒之光俱是一般的阴晴圆缺?月临秦淮分明是要多占些风情的。
然而,这世间的事多半是太满则溢,过盈则亏,仿佛就连这多占的几分风情亦是容不得的,于是一桥飞跨,将这满月生生地划成了两半,之后,这秦淮月的风情中就总带着些幽怨,幽怨得凄凉。
她的闺名唤作杜璇,往来的恩客都唤她月娘,她的香楼就紧挨在这“分月”的文桥边上,她出身风尘,却偏爱这月的出尘,晨起后她总爱对着镶月的铜镜梳妆,晚寝时必要拥着绣月的锦衾入眠,用得是雕月的茶具,披的是纹月的罗裳,还给这香楼起名叫作“得月楼”,仿佛非要将这天下的风月一人尽皆占去了才罢。
贴身的侍女萤儿有时劝她,“这般张扬的性子,年少时也就罢了,在那些见惯娇弱闺秀的男人们面前总还能占些好处,如今年长了,少不得敛些性子,安稳地寻个归宿才是正经。”
她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的过活。这般的喜怒无常,捉摸不定,也不知招来过多少怨恨,偏她就有张狂的本钱,十三岁那年,她凭着落雁之姿,咏絮之才艳压群芳,摘得了秦淮十里百坊的花魁,十五岁那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王殿下纡尊降贵于这烟花之地,与她斗诗百首,方接得她过府去,只为听她舞笛一曲。
而如今,映在镶月铜镜中的那张脸仍是美艳不可方物,她擎着黛料对镜细细地勾着眉角,勾好了,歪着头看了看,又抹去了再勾,不知为何,今儿个这眉总是勾不好,许是黛料出了差池,这般想着,她索性将那黛料放下了。
站起身来的时候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很轻的叹息,兴许连她自己亦没有发觉。
萤儿去取前日里打好的凤钗,这会子才回来,进门时见她正坐在桌边描花样子,便将凤钗放在了一边,帮她泡了一杯雨前,然后转头看了看窗的方向,笑道,“哟,这次的笛倒是清俊。”
她闻言微微抬了抬头,最后却依旧垂下了继续描那花样子。
笛声她早就听见了,她好笛,世人皆知,少不得有些自以为是的人成天价地在她窗边聒噪,平日里她自是懒得理会。只是今日,那笛声刚起时,她便知道是不同的,但究竟何处不同,却又捉摸不出。直到方才萤儿说那笛声清俊,她才猛然省悟了,——的确,清俊得不像是为她吹的。
那曲子极熟悉,由缓到急,再由急到清,待到那雨珠儿落入碧泉般的韵调响起时,一曲也就快要终结了。
她忽然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这吹笛之人是何模样,心中却依旧有些别扭,于是直到笛声停下了,她才缓缓地踱至了窗边,将帘栊拨开了一条缝隙。
近黄昏时下了一场雨,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的燥热,空气里满是清凉。
此时文德桥上熙来攘往,秦淮河上画舫如梭,吹笛之人早已没入了茫茫人海,哪里还能寻得见半点踪迹。
月娘便觑着一双妙目,在过往的人群中细细打量分辨,这一垂眼的功夫,正看见自己的香楼下泊着一叶乌篷,轻舟轻从,在众画舫雕桅画樯,粉香脂腻的相衬下,显得颇为格格不入,而那股子淡泊清隽又恰与方才的笛声相得益彰。
月娘认定了吹笛之人定是隐于这叶乌篷之上,便只将目光牢牢锁于其上。而那叶乌篷却纹丝不动,静地仿佛就要化入这夜色之中。
月娘正在心中暗暗忖度着,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往乌篷船上探个究竟,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衣料的悉索声。回头看时,却是萤儿急急地走来,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姑娘,官家来了。”
月娘微微一震,连忙敛了敛鬓钗,正欲出门相迎,却见君念已推门而入。
“官家万福。”月娘盈盈拜倒。
君念面色阴沉,并未理会月娘,只在桌旁坐下,顺手从锦盒中拿出月娘今日里才打好的凤钗,握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把玩着。
月娘见君念面色不善,不敢擅自起身,进退维谷之间,却听窗外又有笛声响起,撩拨得心中越发不安。
“你有心事?”觉察到月娘的不对,君念皱了皱眉,声音隐沉莫测,“是因为这笛声?”
月娘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小心回道,“回官家的话,这笛声聒噪了许久,月娘不胜其烦。”
“是吗?”君念将凤钗握至手中,踱至窗前,掀开帘栊只向窗外张了一眼,便冷笑道,“原来竟是位故人。”
月娘颇为疑惑,却不敢细问,只得垂头继续跪着。
君念自然未打算理会月娘的疑惑,他放下帘栊,径直走到月娘身边,擎起月娘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月娘微微拧起眉头,不置可否地迎上君念的目光,秀丽的眉眼间流露出几丝清明,竟与沈思又像了几分。
君念顺手将凤钗插入月娘鬓边,低声道,“下个月,太后要去甘露寺,该如何做,你自己思忖着办。”
月娘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俯身拜倒,“月娘明白。”
君念走出得月楼,刚在文德桥边站定,乌篷船中传出的笛声便嘎然而止,随即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自船中飞出,不偏不倚地刈断了系舟的绳索。乌篷船像有人掌着舵一般轻巧地避开一众画舫,向下游疾驰而去。
君念见状,不紧不慢地提了口真气,施展开揽月回云步,沿着岸边紧跟了上去。
过了来燕桥,画舫渐稀,乌篷的速度却反而减慢了,仿佛正要由着君念追上一般。君念又提一口真气,紧迈了几步,已跃至了乌篷前头,回身便将夹在三指之间的两枚卵石凌空弹出,射向船首。不想船中的人是个擅长听风辨位的,石子甫一近船身,船首便微微翘出水面,石子擦着船底落入水中。
君念原就没有打算一击即中,石子刚一出手,人已经掠上了水面,只待船首翘起,便顺势飞起一脚,踢向船底。
这一脚劲力不俗,乌篷竟被整个儿抛离水面寸余。乌篷中的人却稳如泰山,也不知是如何施力,只见乌篷只在水面上方打了个转儿,便稳稳落回水面,激起好大的水花。
君念连忙旋身,避开劲力的锋芒,几个兔起鹘落之间,已稳稳地落在了岸边。
水波渐止,两下里静默了半晌,君念朗声笑道,“谨之,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只见乌篷中转出一人,缁衣绣带,倜傥洒脱,正是镇远候霍冲。
“哪里,我只是忽然想起舷板下藏了坛陈年的花雕,便寻出来与珩通一醉。”霍冲单手托着个尺把高的酒坛子,站在船首对着君念笑道。
君念闻言大笑,飞身跃上乌篷,从霍冲手上接过酒坛,仰首狠狠地灌上一口。那酒味又冲又糙,呛得君念连咳了好几声才顺过气来。
一抬眼的功夫,就看见霍冲正袖着双手,一脸讥诮地看着自己,君念一边镇气,一边指着霍冲一叠声地骂道,“好,好,百官之中,也就只有你不拿我当个帝王。”
“呵,我生来就没有眼色劲儿,所以从来都是讨人厌惹人嫌的,”霍冲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在船沿上坐下,对着君念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
君念依言坐下,乌篷不系,顺流而下,两岸风物如流年一般向身后飞逝,倒让君念生出几分唏嘘感慨。
“这几年,当年的兄弟玩伴陆续走的走散的散,一晃眼的功夫便只剩你我了,”君念顿了顿,转向霍冲,“谨之,你可怪朕夺了你的权?”
“皇上言重了,臣不擅为官,能离了朝堂是非之地,对臣与沈思来说都是天大的福份。”霍冲仰头灌了口酒,极目眺向远处山影重重。
“沈思……”君念将这名字在口中品味了半晌才斟酌着开口,“她过得好吗?”
“她今儿个早上进的宫,皇上竟没有遇上?”霍冲挑眉看向君念,语带不屑。
“遇上了,不过她近来与朕生分得很。”想起今日宫中的情形,君念不觉有些气闷。
半晌未见霍冲回应,君念扭头看向霍冲,却正好瞥见霍冲唇角划过的笑意,不禁又有些气恼,道“你仿佛得意得很。”
“哪里,”霍冲敛了敛笑意,“她近来与臣也生分得很。”
水面渐阔,一阵风拂过,船身不住地摇摆,君念举目四顾,才发现这转眼的功夫,乌篷船竟已漂到了桃叶渡附近。想到刚刚得月楼下的笛声,君念叹道,“有沈思这般的倾城绝色伴在身边,你还不知足,成日里在这种烟花之地流连,难怪沈思会恼。”
“这话人人都说得,只有皇上说不得,”霍冲仰头笑道,“皇上有三宫六院伴着,今儿个不还是要到这秦淮河边上渔色吗?”
“谨之说笑了,十里秦淮,又不是只有窑子可逛。”君念笑着回了一句。
此时只听耳畔水声潺潺,二人一时无话,竟有些冷场。
君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叹了一句,“谨之,朕还是那句话,若有一天你对她不好,朕会带她走。”
霍冲微微皱眉,扭头看向君念,眼中闪过一丝挑衅,“你既这么说,我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带得走她。”
话音未落,霍冲突然一个纵身,足尖轻点,跃至岸边,转身对着仍在乌篷上的君念拱手道,“候府此去不远,臣以此乌篷相赠,谢皇上相送之恩。”
看着霍冲远去的背影,君念不由地苦笑,领过千军,掌过内卫,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人的气量竟一点未长。此去候府是不远了,但距皇宫还是甚远啊。君念站起身来,无奈地执起船侧的桨板,罢了,今晚的夜色正好,划着乌篷回宫,很是风雅。
夜风微凉,霍冲握紧了双拳,手心中沁出温热的汗珠。他从七岁那年被武宗皇帝选为君念伴读时,就被母亲告诫过,凡事皆不可与君念相争。可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拱手相让的,比如如今的沈思,当年的阿满。
霍冲记得那个时候他正随父亲在碧峰寺小住,七岁的孩子哪里耐得住佛堂的清冷寂寞,成天价地拉着阿满爬墙上树,直闹得一庙堂鸡飞狗跳方才罢休。
那日,霍冲在观音堂后的榕树上发现一个喜鹊窝,忙撺掇着阿满一起去抓小鹊儿。阿满年龄虽小,身手却利落的很,她二话没说,攀着树干儿,三五下便爬上了树,霍冲仰着脑袋一边看,一边为阿满指挥着方向。
两人都全注贯注的,谁也没发现,一个眉目清秀举止和泰的男孩,不声不响地走进了观音堂,坐在榕树前的石墩上,仰头看着阿满。
霍冲下意识地回头,冷不丁地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叫道,“你,你你是谁?”
“你就是霍冲?”男孩依旧稳如泰山般坐着,只是将目光从树上的阿满移到树下的霍冲身上。
被一个陌生人一口叫出名字,霍冲微微诧异,随即便明白了,前些日子便听母亲说过,他被选作二皇子的伴读,眼前这孩子言谈端庄,行止尊贵,定是二皇子君念无疑了。
“我是霍冲,你便是君家老二?”霍冲挑眉问道。
“放肆。”君念闻言沉声喝道。
“是我逾越了,”霍冲不紧不慢地躬身笑道,“姑奶奶让我见到您称一声兄长,我方才虑着这庵堂里人多,没好意思开口,还请二哥见谅。”
君念微一沉吟便省出了霍冲的话外之意,他与父皇微服出来,带的侍从原就不多,自然越少人知道便越安全。君念从前听皇祖母说起过,表姑母家的弟弟霍冲自幼顽劣,如今看来,倒是个明白人,不由地点头道,“你,很好。”
那边霍冲尚未应声,树上的阿满倒不耐烦起来,她冲着树下喊道,“谨之哥哥,你也上来,我够不着小鹊儿。”
宫中的规矩大,从未有人敢在君念说话的时候打断他,此时阿满的声音这般无理,君念面上虽未发作,但终归心生不悦,便蹙着眉向树上瞟了一眼。
只这一眼,阿满便噤了声,手足无措地杵在树上。
“阿满,你先下来吧,见过姑奶奶家的二哥哥。”霍冲对着阿满招了招手,为猴在树上进退不得的阿满解了围。
阿满连忙溜溜地滑下了树,乖乖地凑在霍冲身后。
君念并未理会阿满,只让霍冲在对面坐下,随口又问了些学问,一时相谈甚欢,直到黄昏时分,几个宫里的侍从来迎君念回宫时,还意犹未尽。
送走了君念,霍冲下意识地回头,才发现阿满一直跟在身后,不觉称奇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谨之哥哥,那个,”阿满局促着手脚,小声说,“刚刚你们说的那个,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霍冲不禁笑得打跌,阿满虽识得些许字,但她生性懒怠,只爱看些奇闻志怪,于四书五经这些正经文章向来不屑于顾,今日不知是怎的转了性。
后来直到初通人事的时候,霍冲才省得,再彪悍跋扈的女孩子,一旦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也会变得温婉贤淑起来。正如那时的阿满对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