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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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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她与陛下冤家路窄

    大楚朝的皇城以长水和淮水与外城相隔。官员们入朝,须从南面的长堤过长水桥,入延德门。而夫人们入宫,则是从东面的淮堤过淮水桥,入延敬门。

    刚过了寅时没多久,镇远候夫人的车辇便晃晃悠悠地过了淮堤,在淮水桥近旁停下,随轿的小厮一溜小跑将候夫人的腰牌递进了延敬门。

    车夫们将踏脚凳端正放好,青鸾忙不迭地打起轿帘,沈思扶在南歌的手背上走下了车辇。

    淮堤上遍植梧桐,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在沈思的脸上,留下绵密的汗珠。

    南歌心细,连忙撑开了一把明红色罗伞,为沈思遮住了从树荫缝隙中漏下的一星半点阳光。

    半盏茶的功夫,霍府的小厮引着位公公,从延敬门快步走到沈思面前。

    公公满脸堆笑地对着沈思打了个千儿,道“太皇太后近日里身上不大好,每每要到天亮时才能略歇息会儿。她老人家几天前就念叨着夫人要来,怕自己睡过了累夫人在大日头下久等,便吩咐咱家收拾了几间待漏室,让夫人休息。”

    沈思闻言忙携着南歌青鸾遥祝谢恩毕。站起身来对着传谕的公公笑道,“我过去常在太皇太后宫里走动,看着公公倒觉得有些眼生,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劳夫人记挂,咱家姓夏,原是御前的人,近日里才调去侍候太皇太后,所以夫人觉得眼生,”夏太监说着便侧过身子让沈思先行,“夫人这边请。”

    “如此,有劳夏公公了。”沈思微微颔首,领着南歌青鸾一干人等跟着夏太监进了延敬门。

    夏太监口中的待漏室,其实是延敬门近旁的一处院落,绕过影壁,只见院落空旷畅亮,两侧回廊齐整,院中只种一株两人合抱的月桂,树冠亭亭如盖,时有暗香浮动。树后是一进三间正房,名为“呼芳斋”。

    夏太监打起大红描金的软帘,延沈思入内。

    一入房便觉得冷香扑面,令人通体舒泰。沈思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夫人若缺什么,只管让人吩咐门房去办。咱家这就回长乐宫替夫人候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谕旨。”夏太监只在门边儿上躬身站着,对着沈思谄媚地笑道。

    “夏公公请便。”沈思对着南歌使了个眼色,南歌忙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偷偷地塞在夏太监的手中。

    夏太监喜笑颜开地接了退出门外。

    沈思抬眼打量房内的陈设,东首临窗靠着张紫檀木八宝云蝠纹软榻,沈思爱红,榻上便铺着大红毡条,立着大红装花缎靠枕,沈思爱香,榻脚处挂着两个石榴花结飞鸟葡萄银熏球,榻沿上摆着越窑青釉瑞兽盖炉,炉上瑞脑熔香,轻烟盘龙。

    中间是一张束腰嵌云纹牙板八仙桌,桌上摆着各色吃食。沈思偏爱些酸甜的口味,桌上湃在冰水中的汝窑红釉海棠壶中装的是御\\用的桂花乌梅汁。旁边是一个雕漆荷叶形攒心大托盘,盘中按颜色盛着各色凉糕麻薯。时令水果则水淋淋地湃在天青色嵌花琉璃盏中。

    西边那间是书房,上首放着张红木方胜纹长桌,桌上端放着文房四宝,并散落着几本书。与书桌相对的是一张玛瑙石嵌螺纹描金琴桌,桌上瑶琴静默。

    一切都可着沈思的心意预备着。

    沈思微微皱了皱眉,侧脸转向南歌,“青鸾去了哪里?”

    “入这园子的时候,我央她去给夫人打水净手。”南歌上前一步凑近沈思,又低声问道,“夫人,这园子里的东西咱们能消受得起吗?”

    “能不能消受,这恩都已经记在咱们账上了,”沈思在八仙桌旁坐下,顺手从托盘中拿起一盒玫瑰千层糕,托着腮对着南歌笑道,“你只管受用便是。”

    南歌尚未看清沈思手上的动作,便只见点心盒打着旋儿向自己飞来。

    南歌逆着点心盒旋转的方向迅速地转了个身,垂在腮边的发辫不偏不倚地正好甩在点心盒沿儿上,减缓了点心盒的去势。南歌顺势又是一个仰身,点心盒已稳稳地落在了掌心。

    “南歌谢夫人赏赐,”南歌笑嘻嘻地对着沈思屈了屈膝,从点心盒里捡了块糕饼,细细地咬了一口,嗔道,“嗯,甜腻有余,清雅不足,少了味荷叶的清香,连佳腴居的都比不上,更别说咱府上的。”

    南歌对吃食极为挑剔,这几年在她的三吵四闹下,镇远候府厨娘们的厨艺突飞猛进,早已远近闻名。沈思索性指着八仙桌上的吃食对着南歌笑道,“那你今儿个便把这一桌子的东西都尝上一遍,再将御膳房的尺短寸长写成折子上达天听吧。”

    “南歌谨遵夫人之命。”此言似乎正中南歌下怀,她笑着坐到八仙桌旁,当真将各色吃食一一品鉴起来。

    沈思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踱至书房的琴案旁,案上瑶琴古朴瑰丽,气韵非凡,沈思抬手在宫商二弦上随意一拨,琴音清雅玲珑,袅袅不绝,沈思心有所感,连忙将琴抱起,果见龙池上方端刻着四字铭文“桐梓合精”。

    沈思轻叹了口气,这园子里只怕这琴才是最大的恩典。遂不再理会,只在书桌上随意捡了本志怪的话本,倚在软榻上闲闲的翻着。

    闲时不知时序移,待到夏太监再来呼芳斋传口谕时,沈思手中的书已翻了大半。抬起眼来,看见南歌正懒懒地倚在屏风上打着饱嗝,面前已堆放了数个托盘。

    沈思懒得再搭理她,自行推开软帘走出屋子。

    一出屋子便看见夏太监正隔着软帘,躬身站着,沈思抬手遮了遮晃眼的阳光,问道,“什么时辰了?”

    夏太监忙凑上前去回道,“回夫人的话,已是巳时三刻了。”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沈思微微诧异,蹙着眉顺口问道,“朝会也该散了吧?”

    “正是刚散朝,皇……”夏太监顺着沈思的话头答道,话未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讪笑着住口,岔开了话题,“呃,夫人这边请。”

    沈思并不理会,只将目光转向又捧着一大托盘点心从门房处走来的青鸾,闲闲地笑开了。

    看见沈思与夏太监站在门外,青鸾尴尬地笑了笑,“夫人这是要进宣敬门了吧。”

    “正是要进宣敬门,你和南歌只留在延敬门侍候吧。”沈思正了正襟领,走下台阶,又扭头吩咐道,“看着南歌些,别撑出个好歹来。”

    青鸾闻言尴尬地撇了撇嘴,她是当真不想和屋里那位丢人现眼的同流合污啊。

    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为西六宫之首,这个时节,从宣敬门往长乐宫,最好走的路莫过于从御花园中穿过。

    宫中是非之地,御花园中景致再好,沈思也只管低头小心行路。于是不远处传来男人低沉深邃的声音,反而越发明晰了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调笑声。

    真是冤家路窄,沈思哀叹了一声,却只得敛衽而拜,退至一边垂头跪下。心中只盼那人当自己是一般进宫朝见的命妇便罢。

    “沈思?”可惜事与愿违,一双黑底嵌云纹六合靴恰恰正停驻在眼前,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肌理密实细致的手伸至沈思面前,“快起来吧,地上湿气重。”

    来人正是大楚朝的当朝天子君念。

    “臣妾谢主隆恩。”沈思俯身拜倒,站起身来时堪堪地只错过了君念欲扶她起身的手。

    “怪道皇上说大楚朝的三宫六院也比不上一个沈思,当真是倾国倾城,臣妾今儿个算是见识了。”沈思循声看去,只见君念身边的女子容色艳丽,身姿窈窕,一袭浅紫色的长裙,用的是坊间时兴的上等天鹅绒,这个时节里穿着尤其轻灵娇俏。对比之下,更显得沈思那一身宫装拖沓笨重。

    沈思看那女子觉得面生,想是皇上的新宠丽妃,忙垂首回道,“臣妾惶恐,这话原是当年鹰愁谷大捷时,皇上趁着高兴褒奖臣妾夫君时顺口说的,那时娘娘尚未入宫,是以不清楚情形,臣妾陋质,倒是让娘娘见笑了。”

    “哟,还是个玲珑水晶心肝儿的人儿,”丽妃扭头对着君念掩唇而笑,又上前一步拉住沈思的手笑道,“夫人若有空一定到我的承乾宫里坐坐,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呢。”

    “都别杵在这儿了,”君念闻言似有些不耐,蹙着眉对沈思吩咐道,“夫人先去长乐宫,太皇太后近日里身上不大爽快,别让她久等。”

    沈思巴不得这一声,连忙退至一边,让君念与丽妃先行。

    从沈思身边经过时,丽妃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沈思一笑,那笑仪态万千,观之可亲。沈思心念一动,也报之嫣然一笑。

    尚未行至长乐宫,远远的便看见长乐宫的掌宫宫女浅碧已候在宫门口。浅碧正要向沈思行礼,沈思却连忙疾行几步,走到浅碧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沈思何德何能,竟劳动浅碧姑姑在此久候。”

    “猴儿就知道嘴乖。”浅碧年长沈思许多,且与沈思素来熟稔,听沈思如此说,便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才携着沈思的手往长乐宫里走。

    浅碧刚携起沈思的手,便觉沈思手心汗津津地滑腻异常,笑道,“你这爱出汗的毛病这许多年来倒一点儿未变。”

    沈思尴尬地将手抽回,“原没出那么多汗,可巧在御花园中碰见了圣上,一惊一慌的,汗就多了。”

    “你倒是奇了,一向在太皇太后面前都从未拘谨的,怎么倒怕见圣上?”浅碧奇道。

    “是因为,”沈思转了转眼珠,垂头低声道,“男女有别啊。”

    浅碧见她扭捏,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思作势要打,却听见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是沈思那丫头来了吗,还不快进来?”

    随即便有宫女打起帘栊,恭恭敬敬地对沈思道,“夫人,太皇太后宣您觐见。

    沈思与浅碧忙止了戏谑,敛了敛鬓钗,转至屋内。

    沈思随着浅碧径直走到太皇太后的卧房,见太皇太后正靠着个明黄色锦缎小靠枕斜倚在chuang上。

    沈思上前一步拜倒,“臣妾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前日里赐下的藕粉桂花糕臣妾已用了,很是喜欢,今日里特来谢老祖宗恩典,顺便……”沈思抬起头,对着太皇太后娇俏地一笑,“向老祖宗再讨上几块。”

    “你这鬼丫头……”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地伸出手让沈思起身,不想却牵起了一阵咳嗽。

    沈思连忙起身替太皇太后顺气。太皇太后咳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了下来。

    “老祖宗可好些了?”沈思从浅碧手上端过茶碗敬上,赔着小心问道。

    “太皇太后身上刚好些,夫人别招她老人家大说大笑的。”浅碧正握着茶托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听沈思问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别听浅碧胡说,我一见你这丫头,心情就舒畅,这病自然好得快些,”太皇太后顺势扶着沈思的手背起身下chuang,扭头看见沈思一身大红宫装,又笑着打趣了一句,“嗯,你也最会妆扮,看着就喜庆。”

    “老祖宗又来取笑我。”沈思撇了撇嘴嗔道。

    太皇太后侧过身子对着沈思笑道,“那你为个不值一钱银子的藕粉桂花糕巴巴儿地来我这儿谢个恩,是不是取笑我这个老婆子眼皮子浅啊?”

    “老祖宗赏臣妾藕粉桂花糕是因为老祖宗与臣妾都爱吃这个,所以臣妾今儿个来谢的不是藕粉桂花糕,而是臣妾与老祖宗的心有灵犀。”沈思屈了屈膝,笑着回道。

    正说笑间,只听门外传话的太监尖着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这个时候,这小子巴巴儿的来我这儿做什么?”太皇太后蹙了蹙眉,转身吩咐道,“浅碧,镇些冰块儿在屋里,我这屋里怕花草受了寒气,不敢用冰,别平白热坏了他。”浅碧应声前去预备。

    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君念掀开软帘进来,他此时已换了一件明黄色暗云纹团龙绣圆领常服,鬓发齐整整地用一支羊脂玉佛形顶簪归入顶上发髻,看起来清静素雅。

    君念生在帝王之家,肤色养得白净,穿黄色尤其衬得他五官俊秀。只不过在权势倾轧,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浸染的久了,君念眉目沉隐,喜怒不明,即便是男生女相,亦颇具帝王之气。

    各自请安毕,太皇太后端坐在紫檀木小凤纹太师椅上,正色道,“皇上这会子过来是有正事儿呢,还是平白过来瞧瞧?”

    “孙儿惶恐,也不知老祖宗这话儿是怎么个说法?”君念坐在侧首的太师椅上,微微侧身斜靠在一边的小几上笑道。

    “皇上若是有正事儿呢,哀家就让沈思那丫头去厢房里候着,待会儿再来陪哀家说话。皇上若是平白过来瞧瞧呢,哀家便求皇上个恩典,改日儿再过来,”太皇太后眯着眼对着沈思笑了笑,又对君念道,“您这一来,我这一屋子的人拘谨得很。”

    “呵,孙儿来与没来,老祖宗都一般说笑,”君念讪讪地陪笑了一声,向太皇太后凑了凑身,又低声补了一句,“孙儿在前朝一向也是拘谨惯了的,如今向老祖宗讨个恩典,让孙儿也乐和个半日如何?”

    “皇上这么说便罢了,不过只是许你待在这儿,我自与沈思说话,”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便径自对着沈思伸出手来,“丫头过来,扶我去花屋里逛逛。”

    “这个自然,”君念忙站起身来,从身边的宫女手中接过龙头拐杖递上,又转向沈思笑道,“夫人也只管与老祖宗说笑,与朕不在时一样才是。”

    “是。”沈思只得低眉应了一声,便上前去搀住太皇太后的手,余光扫过,隐约看见君念的目光意味深长,心思不由地便错了一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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