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03色厉内荏的霍小侯
今晨,镇远候府中的梆子声响得格外地早。
天蒙蒙亮的时候,候府的马倌霍御正搂着捆稻草,缩在马厩的角落里补眠。
这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马嘶,响天动地。
霍御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听着这精气神儿,一定是候爷的踏雪。
只是这上眼皮儿仿佛有千斤重,一个劲儿地往下眼皮上粘。
罢了,横竖还有霍异,想到这层,霍御索性翻了个身,又倒在了草垛上。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就听见霍异焦急地嚷着,“候爷,天这么早,你这是要去哪儿?”
嘿,候爷要去哪儿,是你这个当马倌儿的能管得着的么?霍御不以为然地将双手往袖口里又塞了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夫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去了北市。”
候爷倒是给足了面子,只是这霍异这个时候还没个眼色劲儿。
“北市?候府中采买婢女仆从自有管家操持,哪里需要劳动候爷。候爷千金之躯,就算要去,也得霍礼霍乐跟着才是。”
呵,候爷去北市,几时是为了采买婢女仆从?霍御忍俊不禁。
这次,候爷没有再和霍异啰嗦,只听“嗖嗖”几声,是马鞭抽过空气的声音。霍异毫无形象地一边大叫一边躲闪,然后便是“得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霍御摇了摇头,这个霍异啊,虽然勤勉过之,横竖也就是个当马倌儿的料。真是愁人哦。
清晨的北市,行人尚少,空气湿润而清凉,令人神清气爽。
霍冲索性解开了缰绳,由着踏雪在空旷的街道上闲庭信步。
霍冲的出身并不算显赫,父亲霍倚直到致仕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还是沾了霍冲母亲是太皇太后内侄女的光。所以霍冲幼年,多半时光都是在这北市里摸爬滚打着度过,对北市里的一摊一坊他都了如指掌。
抬眼看去,右手第二家的李记皮作坊才换了门脸,霍冲记得那个时候,皮作坊的门前有个卖糖人的老头,作坊的老板总嫌糖人摊子挡了他的生意,也不知为此拌过多少次嘴。街道东边有个大广场,广场南边是穷人家卖儿卖女的地方,角落里有个馄饨摊子,他家的馄饨汤水最好,坐在他家的凉棚下,还可以顺便看看广场上的南禽北戏,在那个时候的霍冲看来,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儿了。
“咦,这不是霍小……”馄饨摊的老板眼神儿尖,一眼便瞟见了霍冲,忙不迭地出来打招呼,看见霍冲笑着对他使眼色,立时便会了意,改口道,“霍小相公,快里面请。”
霍冲扔开马鞭,跳下马背,钻进了凉棚中,随意抽出条长板凳坐下,对着老板笑道,“乔老儿今日儿出摊倒早。还是老规矩,两碗馄饨,多放些辣油。”
“不消您吩咐,两碗馄饨,马上就来,”乔老儿殷勤地将霍冲面前的桌子擦抹干净,末了还端上一碟霍冲素日里爱吃的小菜,“说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见夫人同来了。”
霍冲从筷笼中抽出双筷子,在衣袖上胡乱擦了擦,听乔老儿如是说,神色不由地一沉,“她最近身上总不大好,大夫说要静养。”
“莫不是有喜了,瞒着小老儿吧。”乔老儿笑道。
“没有的事儿,”霍冲也不禁笑了起来,“若是有这样的好事儿,我第一个便告诉你,让你沾沾喜气。”
“那咱们可一言为定了。”乔老儿将馄饨端到霍冲面前,顺口打趣了一句。
天色渐亮,馄饨摊的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乔老儿跟霍冲告了个罪,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霍冲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馄饨,辣油在汤中红艳艳的散开,香气浓郁,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和他七岁那年第一次看见阿满时一般无二。
那个时候,阿满就在不远处的台子上席地而坐。只不过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姑娘,霍冲之所以会多看她几眼,完全是因为她和其他被卖的孩子隔开了好远,几乎一个人占了一整张席子。
像是感觉到了霍冲的目光,阿满突然抬起头,向这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双眼睛黑漆晶亮,惊得霍冲连忙别过了目光。但不一会儿的功夫,霍冲便又忍不住好奇,转过脸来看向阿满。
人贩子正挨个儿地给被卖的孩子们分馒头,不知为何,却单单跳过了阿满。只见阿满满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只等人贩子一转脸,她便站起身来,一把夺过身边另一个孩子手中的馒头,三口两口地塞进了嘴里。
被抢的孩子傻愣愣地看着阿满,直到阿满把馒头吃完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满,你又作死!”人贩子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揪着阿满的头发骂道。
阿满一声不吭,抬起脸来瞪向人贩子。
“我让你瞪!”人贩子被阿满瞪得心虚,一巴掌扇了过去,还不解气,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巴掌。
那个时候,霍冲也不知道动了哪一念恻隐,他三步并两步地跨上台子,将人贩子一把推开。
霍冲自小习武,这个时候已有了些功底,一推之下,人贩子竟一个踉跄摔出了好远。
趁着这个空当,霍冲将阿满从地上扶起来,拉着她便往台下走,“跟我走。”
阿满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人贩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喊道,“哎哟,这位小少爷,您要是能花银子把这死丫头带走,我这儿就给你烧高香了。”
“好,你说要多少银子?”霍冲停下脚步,斜着眼睛问他。
人贩子欺霍冲年幼,转了转眼珠子,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这么贵,那我不要了。”霍冲闻言连忙甩开阿满的手,还将她向人贩子身边推了推,转身便走。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送走这尊瘟神,人贩子哪里会轻易放过,他追在霍冲身后一叠声地说道,“小少爷,这价钱都好商量,要不您给个价?”
霍冲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向人贩子,不紧不慢地伸出五个手指,“五两。”
“哎哟喂,我说小少爷啊,我这么多年白养活这个死丫头了,您好歹再给一点吧。”人贩子闻言捶胸顿足的一阵哀嚎。
霍冲不理他,转向了一溜小跑向这边迎上来的管家霍仁,“这个叫阿满的丫头我买了,就五两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许多给。”
说着霍冲便走到阿满面前,又去牵阿满的手。
谁承想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霍冲的手刚握住阿满的指尖,阿满突然低下头来,一口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背。
霍冲措不及防,“啊---”地叫出声来。
霍仁和人贩子听到动静赶来,对阿满又推又打,阿满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这边霍冲的拗劲也被激起了,任凭阿满咬得多重,他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阿满咬得越狠,他的手便攥得越紧。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直到霍冲已经无法感觉到手背上的疼痛时,阿满终于松开了口。
“操——”看到手背上两行深深的血印,霍冲在心中无声地骂了句脏,低头对阿满说话时却是前所未有的温言软语,“解气了吗?”
阿满被霍冲突如其来的温柔摄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霍冲一边在心中偷笑,一边牵着阿满的手大步往家走。
一来二去两个回合的交锋,霍冲已经差不多摸清了阿满的脾性,也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且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而已。
抬起头来,天高云淡,霍冲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满足,原来这泡妞的本事果然是与生俱来的。
霍冲还记得,那天他一直牵着阿满的手,直到母亲跟他好说歹说,然后忍俊不禁地把脏兮兮的阿满拉进房间梳洗换衣服时,他还站在门口等着。
然后门开了,母亲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推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笑道,“还是冲儿有眼光,你看,这么一打扮,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霍冲看了那美人胚子一眼,容长的脸儿,细软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两个髻儿,小小的年纪,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长大后定是倾国倾城,可是却不是他的阿满。
“阿满呢?”霍冲一脸茫然地看向母亲,“她不是阿满。”
谁知小美人一听柳眉倒竖,一把抓起霍冲刚刚被咬伤的右手,低头又是一口。
“啊——”霍冲心有余悸地拼命将手往回缩,“我相信你是阿满了,不能再咬了,再咬我就残了。”
这次阿满口上并未用力,听霍冲这么说竟噗地笑出声来,低声笑骂了一句,“色厉内荏。”
这是阿满开口对霍冲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如珠落玉盘,粒粒分明,煞是好听,甚至让人轻易地就忽略了那句话原来的内容其实并不让人愉快。于是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霍冲仍觉得声犹在耳,怕是要记一辈子。
后来,稍通人事的时候,霍冲终于想明白了,那天看到阿满变漂亮时,心中那点小别扭,不过是独占欲的作怪,他一直希望他的阿满在所有人眼中不值一文,而只做他心中的无价之宝。
“阿满呢?”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几乎成了霍冲的口头禅。早晨一睁开眼就问,吃饭的时候也问,一刻见不到还要问。
阿满虽然长得斯文,但内里却实在糙地像个汉子。所以,往往霍冲一错神的功夫,阿满便跑得无影无踪。
那天,霍冲直找了大半个霍府,才发现阿满正端着碗蹲在后门的丹墀下狼吞虎咽。
“怎么蹲在这儿吃,人来人往的多难看啊?”霍冲走到阿满身后,那天细雨如酥,霍府后街少有行人,虽然如此,但阿满如此吃相,着实难看。
“滚。”阿满连头也没抬,全神贯注地盯着街道上往来的两三行人,“又没让你陪着一起难看。”
霍冲闻言索性在阿满身边坐下了,蹭了蹭阿满的肩膀笑道,“女孩子总是这么凶,会变丑的。”
“呸。”阿满顺口吐出了嘴里的鸡骨头,“老子就是因为长得太美了,才会被人拐走。”
霍冲从未想过,这样一句话会从一个五岁的女孩口中吐出,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那人贩子总是打你,也是因为你长得美?”
“他不过一天三个馒头地喂了我一个月,我自然不能让他这五两银子拿得那么安生。”阿满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一个月前呢?”霍冲从阿满的话中听出了点意思,“你在哪儿?”
“我和师父在一起。”阿满埋头继续专注于碗中的饭菜,顺口答道。
“你师父是谁?”霍冲追问了一句,心中却有些忐忑。
“不知道,那个大院子里,人人都喊他师父。”阿满抬起头来,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
“哦。”不知为何,霍冲心中竟微微松了口气。
一时无话,霍冲顺着阿满的目光向前看去,这条街道一眼就能看到头,第二眼便百无聊赖了起来,也不知阿满的乐趣在哪儿?
然后,当街角转出一个白色的倩影时,霍冲找到了答案。
那白衣女子撑着一柄紫竹油伞,长发如瀑,随意的垂在身后。雨珠儿顺着伞沿泠泠地落下,织起一副天然的珠帘,女子的面容在珠帘之后若隐若现,撩人心弦。远远的看去,只觉她身姿袅娜,步履纤柔。
许是觉得朱门大户的门前,两个锦衣华服的孩子毫无形象的坐在丹墀上,很是怪异。走到霍冲与阿满面前时,白衣女子轻轻地转开竹伞,斜着眼风,瞟了他俩一眼。
“啧啧,真是颠倒众生啊。”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霍冲不禁咂舌赞叹,眼睛则一瞬不瞬地追着那女子的步伐转动。
“你说,她如厕的时候,是怎么做到不让头发拖到茅坑里的?绕在脖子上吗?”
身边的阿满冷不丁地一句话,让霍冲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想象着美人将长发绕在脖子上如厕的样子,霍冲不禁语结,这个阿满,真是煞风景哟。
“识相地给老娘滚远点。”
霍冲回过神来,扭头看去,骂人的是邻桌的一位姑娘,那姑娘虽然荆钗布裙,出口粗鲁,却生得国色天香。
此时,美人正柳眉倒竖,刷地抽出手中的剑,指向死皮赖脸蹭过来硬要与美人同桌的登徒子。
霍冲心中微讪,这场景似曾相识,可心中的那股冲动却早已消磨怠尽了。
被剑指着喉咙,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登徒子,立时唯唯喏喏地走开了。
就这点胆识,还想泡妞,霍冲在心中冷笑。一边索性端起自己面前的馄饨,站起身来,转身与美人同桌坐下。
“原来还有不怕死的。”美人冷哼了一声,伸手便又要拔剑。
霍冲将手中筷子向前一掷,点向美人掌心的劳宫穴,趁着美人手上一软,握剑不稳的时候,霍冲的一只手推上了剑柄,再顺势向前一送,剑已没入鞘中。霍冲笑道,“美人嘛,弄弄胭粉钗环就罢了,舞刀弄枪地多煞风景。”
美人一惊,知来人劲力不俗,不愿多作纠缠,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却在转身的刹那,一剑挑起桌上剩下的半碗馄饨,泼向霍冲。
不想霍冲早有防备,他连人带凳子向后退了半尺,一脚踢起面前的桌子,那半碗馄饨汤汤水水全都淋在了桌面上。
美人见状,不知为何反而对着霍冲轻笑出声,她将食指放到唇边,轻哨了一声,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匹黑马,循声奔来,美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霍冲舒展了一下上身,反手从身后桌上的筷笼里又抽出一双筷子,对着一边已经看傻了的乔老儿唤道,“乔老儿,还有一碗馄饨,还不快给我端上来。”
乔老头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应声,一面赶紧招呼人收拾桌凳。
看着美人离去的方向,霍冲唇角挂着笑,眼神却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事情仿佛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