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五
两人就此和好。尴尬的一幕谁也绝口不提, 只将对方做个好友。
云翳出身世家,秦国公也是世代袭爵被当做承重梁教导长大,相似的教养痕迹使得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
云翳擅写一手簪花小楷, 秦国公便寻奇石给她刻一方印;秦国公好翻金石,云翳便从自己嫁妆里寻前朝大家的笔记;两人还时常驱车往洛阳去寻找野庙拓刻碑文。
两情相悦, 云翳便举止随意些,有日她快步进了书房, 却见秦国公正捏着一枚蓝色的琉璃指环,他将那指环藏在手里反复摩挲,怔怔出了神。
“这可是与我的?”云翳高兴得抿嘴一笑, 她装作好奇, 又带些期待,“我独爱琉璃,国公爷可真是有心了。”
身为蜀地女儿的她毫无那些扭捏羞涩,一把将那指环抓了来套到了指间打量:“好蓝的色, 不过却有些大, 我戴着总掉。”
“……”秦国公欲言又止。
云翳不懂他的犹豫,却笑眯眯将指环收到了随身的荷包里:“多谢。”日后又回赠他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
两人在一起柔情蜜意,居然过得蜜里调油, 就连汴京城里那些贵妇们说起来都艳羡不已:“孟家那娘子可真是好运气。”
直到有一天云翳往州桥夜市闲逛却遇到了一位故人——赵系舟的奶娘。
那位奶娘见到她就哭了起来:“云娘子!”
原来云翳抛下了赵系舟, 赵系舟备受打击,不久便收到她怀孕了的信, 他喜出望外急着要来汴京城寻云翳。因着他是被官家贬谪便只能偷偷进京。
谁知出蜀地时很快便从子午道跌落山崖。
“谁不知道那守子午道的人是秦国公!”奶娘哭得眼睛桃子般红肿,“娘子,这事情定有蹊跷,当初阿舟请秦国公高抬贵手放他走,谁知秦国公置之不理, 阿舟没法子又挂心你们母子这才雨夜偷走,谁知滑落山崖,车盖都摔得七零八落。”
奶娘哭得泣不成声。云翳如被雷轰,原来是她误会了赵郎君。
她收不到他的音讯还以为他薄情寡义,谁知是因着他死了。
秦国公间接害死了赵系舟,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将赵系舟的死讯瞒得严严实实。
孟云翳几乎是拖着脚步才能挪动身子回了府上。
谁知刚一进院门,就见那位常年屈居在后院吃斋念佛的二夫人正往后院走。
她一身缟素手握佛珠,云翳素来不为难她,强忍着与她点点头,二夫人行过礼正要告辞,却从身上掉落一个指环。
一抹熟悉的蓝色浮现眼前。
云翳瞥见后一身的血立时凝固:“这……是何物?……”她迟迟疑疑,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颤抖。
“这是我大姐从前与老爷的定情之物。老爷将这枚琉璃指环一分为二。大姐一个老爷一个,后来大姐去世前将此物给了我,让我保管,说待她孩儿长大后叫我转交给以后的儿媳妇。”二夫人拾起指环递给云翳,不慌不忙道。
大姐,指的便是从前府里的大夫人,秦国公从前捧在心尖上那个人。她的孩儿,便是府里的大郎濮雁修。
原来这指环并不是独一无二,是别人的定情信物。
孟云翳忽得想起当时秦国公欲言又止的迟疑,想起他拿着指环发呆,自己却自作多情以为那指环是送与自己的二话不说拿了去。
秦国公骑虎难下又不想叫自己伤心便将那枚指环给了自己。
所谓情爱,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罢了。秦国公一向喜欢的便是原配嫡妻,而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反正自己也活该,赵郎为自己送命,自己却与间接杀他之人日久生情,还误会赵郎薄情。孟云翳死死咬住嘴唇。
自己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罢了。
孟云翳绽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知道了,你去吧。”
小厮通传:“夫人,国公爷今儿回得晚些,叫您先吃饭不用等她。”
“不用了,告诉他以后都不用来了。”孟云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往自己的院中走去,将那扇院门合在了身后,雨打梨花深闭门,从此再也不见。
二夫人垂首行礼,谨慎进了自己的院落,便一扫适才的谨慎卑微,得意拍拍手:“如此便好。”
又想了想吩咐丫鬟:“寻个好看的木匣子,将那指环装起来送与石姨娘。”
“这般好的指环,夫人为何要给别人?”她的贴身丫鬟不解。
“哼!什么乌糟玩意儿,瞧着就闹心!”二夫人不屑撇撇嘴,“还不如送给石姨娘落个大人情。我瞧那指环可是古物呢。”
“可……大夫人当初叮嘱过要您转交给大少爷,这若是给了旁人……”贴身丫鬟有些迟疑。
“我们是姐妹不假,可她是嫡女受尽荣宠,我一个庶女不过是来给她孩儿当后娘的,管她呢!”二夫人翻了个白眼,“反正孟家那个跟老爷疏远了,这指环我想给谁就给谁,姐姐若是不愿意,有本事从坟里爬出来与我对峙!”
她拍拍手,这一举可算解决了个大麻烦。
当初大姐嫁到国公府家里女儿们都羡慕大姐能嫁了个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不多久大姐去世,彼时国公爷正得官家器重如日中天,娘家舍不得这门好亲又放心不下自己家年幼外孙,便将家里聪慧过人的庶女嫁了进来。
二夫人嫁过来后便毫不费劲得了这一切,谁知好景不长,国公爷一脸为难与她商量:官家有心拉拢西南孟家,要将孟家嫡女嫁给自己。
二夫人立刻识时务交出了夫人之位,自己心甘情愿做个贵妾。
她此举叫国公爷对她始终有亏欠感,银钱锦缎流水似的送进了她院里。
孟家嫡女进府后与国公爷分院而睡,客气如外人一般,二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孟云翳有孕的消息也是她放给国公爷的,本想叫国公爷震怒休了这个不守妇道的夫人,算天算地算不到这两人居然因为此事亲近了起来,就连那个孽种也被国公爷郑重其事上了濮家族谱娶了好名字。
这都能认?!可当真是个大王八!二夫人每日里冷眼瞧着那两人琴瑟相和心里恨意滔天。
若是三夫人坐稳了位子她这个贵妾可要被抛之脑后了,还有自己娘家,这么多年好容易扬眉吐气叫他们都捧着奉承着自己这位庶女,若是失了势,自己岂不是……
二夫人便想尽了办法,直到她瞧到孟云翳指间戴着一枚熟悉的蓝琉璃指环,如珠如宝。
她冷笑一声,且看着吧……
那个石姨娘谨小慎微,得了这好物件好生收了起来,待到多年后见儿媳妇便将这指环与一包其他的首饰送给了濮夫人:“媳妇,于礼法上我不是你娘,但总归二郎是我身上丢下来的肉,你们成婚我要表示一二,我没什么值钱玩意儿,唯有这些年攒了些金银体己,你拿着补贴过日子罢。”
又过了几年,濮夫人收拾箱底,见着了那指环:“这指环颜色沉静,是个好物件,不若做定情信物,帮我宝轩拴住个好媳妇!”
“当初二夫人的确拿这指环气过夫人,后面却不知道为何到了石姨娘手里。”已经老迈的蜀葵仔细回忆着,“夫人先是气得将那指环扔到了箱底,我还当她丢了呢,却不知如何在这里。”她打量着那枚指环。
如何到了自己手上?
濮九鸾蹙起眉头,母亲当初被伤透了心,后来与国公爷分道扬镳,谁知道后来非但翻出了这指环还将指环送到了自己手里。
他神色一滞。
除非,母亲临终前已经解开了心结,终于明白了自己所心仪之人的是……
“还有一事……”蜀葵抿抿嘴唇,她见濮九鸾面色不虞,这才叹息道,“待到娘子临终前奶娘才吞吞吐吐道出原来少爷生父进京固然有探望娘子的意思,可也想趁着官家病重搅动时局,是以……”
是以娘才那么决绝不见秦国公。
濮九鸾瞳孔放大,骤然明白了来龙去脉。
娘到临终前才明白自己喜欢秦国公,也明白了秦国公人品贵重,可又羞愧自己错信了人,为了误会冷落疏远了秦国公,因而谁都不见。
最后她将指环给了自己叫自己送给所爱之人,明明她跟前肯定有赵系舟的信物却为何要将没有血缘关系之人的信物给自己传承?
濮九鸾轻轻叹息一声,因为母亲认为赵系舟不配做人父亲。
因为秦国公爱护自己,将自己视为已出,所以才想让自己传承下去他们的情爱信物。
濮家祖坟里,秦国公占据了一块角落。
濮九鸾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秦国公的墓地,他将一壶蜀中玉楼春撒在了国公爷墓前,不知道说什么,只轻声道:“这是蜀中名酒。”
他幼年时自然希冀过秦国公的爱和关怀;待他年长些被送到北疆,那感情便成了恨和不甘;恨意支撑着他出人头地,当初他想得最多的便是待他功成名就后要如何报复父亲和他宠爱的原配嫡子。
后来长大了,少年时倔强炙热的恨意也渐渐烟消云散,只不过心里仍旧有未消的执着:父亲为何待自己那般无情无义?
如今回头看,原来自己本不是秦国公儿子,如此看来他已经做得够多。
濮九鸾抚着墓碑,叹息一声。斯人已逝,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就此消散。
正当此时,却有位守墓老者拖着扫把路过,看见他吃了一惊:“这不是十一郎?”
濮九鸾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秦国公生前一员心腹大将,他笑着点点头:“易叔,正是我。”
易老伯叹息道:“几个儿子也就你孝顺,还记得回来瞧瞧国公爷。”
濮九鸾吃了一惊:“此地距离汴京城虽然路远,可到底是亲生父亲,岂有不来祭拜之礼?”
濮家大郎受二夫人挑唆,素来与他不亲近,甚至深恨他们母子,可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亲爹都不愿来拜祭。
易老伯摇摇头:“老国公爷原本的墓地不在此处,他原配嫡妻下葬后留了一处墓穴专空着等他,可他离世前说什么也要在此处与三夫人合葬,便将原来大夫人的墓穴掩埋了。因着这个,大郎兄弟几个也只是每年派人来扫一次墓,平日里从不来。”
什么?!
怪不得这墓地这般难寻。
堂堂国公爷,墓地自然要在祖坟里最正中的位置,谁知秦国公为了与娘合葬居然将原本的墓穴舍弃。濮九鸾惊愕起来。
他直起身子仔细打量,这才看到旁边的墓碑上写着“秦国公夫人孟氏之墓”,他适才以为旁边是大夫人之墓压根儿没有细看。
他记得清清楚楚,母亲是葬在自己陪嫁庄子上一处墓地。
原来秦国公偷着将母亲坟茔移了过来么?
濮九鸾趔趄了几步。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秦国公本已经心如死灰,不想与娘亲日久生情,他对这份感情又惶恐又不安,应当觉得对不起自己早逝的发妻,是以举止古怪,可感情又岂是一个人能控制得了的?
因而他被云翳误会也一声不吭,任由她疏远自己。
直到临终前才鼓起勇气请求合葬。
可这又如何对得起他的发妻?
濮九鸾想起那位恨自己恨得入骨的濮家大郎君,忽然觉得对方也是不无道理。
他到底摇摇头,轻声道:“这对那位大娘子而言,着实太……”
易老伯捏走一片掉落下来的树叶:“情之一字谁说得清呢?大夫人去世多年国公爷都循规蹈矩,二夫人也只是照顾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他自己多年不近女色,谁知造化弄人竟然喜欢上了三夫人,可即便如此国公爷生前藏得死死的谁也不知,三夫人也不过与他相处了短短十几年,中间还总是一个不见不见,仔细论起来两人独处连一年都不到,可临死前他指定要合葬的,不是与他风雨同舟二十年的大夫人,也不是贤惠得体的二夫人,而是生前不是吵架就是互不见面的三夫人。”
“国公爷一辈子难呢。”易老伯看向神秘莫测的苍穹,“他生前对得起任何人,又将这心思藏了一辈子,临终前就让他为自个儿活一回吧。”
“既如此心系我娘,当初为何又决绝将我送走?”濮九鸾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问题在他心里萦绕了许多年。
“云娘子去世后,官家不知从哪里得知那位赵系舟还有儿子在世,国公爷不得已将你送走,却始终派人暗地里护着你。”易老伯慢悠悠道。
等官家去世,他儿子继位,濮九鸾也获得了新官家的信任,如此一来濮九鸾的地位就彻底稳当。
濮九鸾无声的错愕,终于膝盖一弯,跪在了秦国公墓前。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当初在军营里虽然身体苦些但从未受过太多刁难;为何当他稍稍起势便有大批人投靠于他麾下,当初他以为是因着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才明白原来这后面是秦国公在保驾护航。
可惜他去世的时候濮九鸾在北疆的军营里,竟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这人也是倔,不声不响替自己这么个非亲生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
濮九鸾泪眼婆娑,盯着眼前那青石墓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易老伯摇摇头:“老国公爷临终前说了,若是你来扫墓,就对你说他一直当你是自己亲子。”
头顶碧蓝色苍穹一直延伸到无限远处,雨后藏蓝色烟岚悄然飘起山间,濮九鸾跪在石碑前哑口无言。
许久他才大踏步从墓地走出来,易老伯适才的叮嘱回荡耳边:“这是一封老国公爷与前任宗正寺寺正亲笔所写书信,上面写明了你的身世,若是你想认回祖籍,便以此为凭证寻宗正寺入赵氏宗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五千字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