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病’
“春秋亭避雨。”
薛府的老管家薛良呼喝着送亲一行的队伍,让抬轿的快些入到亭中来,莫要让小姐湿了身子,一会儿还得去周家入门呢。
锣队,马夫,丫鬟陆续赶来,那绣着巨大‘囍’字的红色花轿惹人瞩目,虽然亭外的雨淅淅沥沥,但那喜庆的神态在每个人的面庞上都能瞧见。
只是才落脚,旁边又紧随而来一顶轿子,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轿中赫然也是出嫁的人儿。
梅香本就好奇无比的张望着,在那边的小厮与一老丈争吵起来后,便有了由头,轻轻靠了过去,只端详了一眼便失了兴致,皱着眉头道。
“吵什么吵什么,吓着我们小姐,担得起吗你!”
“哟,这什么轿子呀,怎么才这么点儿大,红不红,黄不黄,紫花毛蓝月白色没见过这么聘闺女的,今儿个我要开开眼!”
许是跟在深闺大家的薛湘灵身旁久了,导致这小丫鬟说起话来,也端的是刻薄讥诮。
那老丈闻言面红耳赤,却还是依旧要强出头。
嚅嗫着嗓子,恨恨的道,我们的花轿,你管他作甚,管他作甚哪!想我赵禄寒,人虽贫穷志却不穷,如今被黄毛丫头取笑,真真气煞人也。
“爹爹,爹爹。”
赵守贞听见自家父亲被无端欺辱,心头愤懑不止,再不顾仪态出了轿子,妙目蕴着清泪,但语气却毫不露怯。
“老爹爹勿发那无名火爆,无故的闲争吵却也无聊。家贫穷遭白眼被人嘲笑,我父女志不穷忍耐这遭。”
我见犹怜的泣诉让梅香都恍了恍神,赵守贞唱完这段,伸手轻握了握老丈,似是将心头的坚强传递过去,随后举止娴雅地回到了轿内。
梅香讪讪笑了笑,主子本就是心善之辈,丫鬟也不过骄纵了些罢了,那有什么坏心肠,深感愧疚的她却又无法撇下面子与这般‘穷队伍’道歉,只好寻了别的话题,天真烂漫的对自家小姐道。
“嚄,这雨,越下越大哩。”
将方才一切,都听在耳里的薛湘灵,借着丫鬟的话,施施然拨开了轿前的红帘,露出一张吹破可弹的精致容颜,头戴凤冠霞帔,无数玉珠串成的线自头饰上垂落,那双黛眉如远山,一双杏花眼能勾去男子的魂魄。
她打量了一眼不远处同样避雨的花轿,又望了望亭外雨势渐大,樱桃小口张合着,徐徐轻唱出声。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谈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
原本闭在帘后无声落泪的赵守贞,蓦的听见这体己的问候,不知不觉间就湿了衣裳,内心深处的柔软被触动的人儿,欲言又止,却自卑作罢,惦念着亭外的骤雨不歇,余光瞧见老父亲的佝偻身形。
良久,终是掩面哭出了声。
听见隔壁俏娘子语毕,和回轿时发出的叹息,赵守贞没来由攥紧了绢帕,心乱如麻间,她还是掀开了幕帘,感激的以唱词,回应着萍水相逢的富家小姐。
“”
“这大喜的日子,哭的真讨厌,要是我呀,早就乐的连嘴都合不上了。”性子又上来的梅香,轻哼一声,极为不满的对着老丈父女抱怨道。
“哭与不哭,那是我的女儿,她爱哭,你管她作甚!”
“嚄,你还别横,到了婆家,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呢!”
“”
迥异于台上的唇枪舌剑,此刻的苏明月这边,众人皆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唯有那中年男子撇了撇嘴。
“都这么没见识呵,‘折枝书生’的名讳,可是实打实杀出来的,莫非以为三爷是那等沽名钓誉之辈?”
闻言琴儿松了口气,之前这一行人给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尤其是那个叫‘病’的男子,一招一式云波诡谲,分明是自己占了胜势,却能生生扭转过来。
这等古怪的术法如何不让人忌惮。
握着梅枝的苏明月眉头依然紧皱着,尽管他进行了多番探测,那消瘦男子的气机的确溃散殆尽,可不知为何,他总是心神不宁,并且其余三人也没有露出慌张之色。
本着夜长梦多的顾虑,书生狐疑的凝出一道冰锥,直直的朝‘病’的尸体猛刺而去,这一击若是刺实了,管你有何后手都得命陨当场。
“啧,还知道补刀,真是谨小慎微啊。”
果不其然的避开了这一锥,‘死而复生’的消瘦男子冷笑不已,伴随着咳嗽声,彻底的震惊了琴儿等人。
苏明月摇晃着羽扇,似是早有所料般,并未失态。
“我倒是没料到,‘魔主’能如此看重这次的抓捕行动,甚至不惜赐了替死咒给你,载体是什么?”
“哼,确实看的起你这‘折枝书生’,原本仅是木牌,我主思索后换成了陶俑,你是第一个除去‘八组’之人外,能让我用上它的,该自豪了。”
‘病’也不介意多费些口舌,毕竟低阶替死咒在使用过后,需要一定量的时间来恢复神魂,这就势必会影响到术法的使用。
从怀里掏出一尊尺长的陶俑,做工乍看有些粗糙,身子也被整齐划一的分成了两端,其上萦绕着丝缕淡薄的死气。
这让还隐匿于暗中的顾新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关泽旭身上的死气,怪异且熟悉,看来回去以后,要找机会研究一下那家伙的身世了。
总觉得会有意外的惊喜。
话说回来,他当初身在乾组时,不知道与‘暗首’交手过多少次,替死咒这种东西,自然也是清楚的。
此咒低阶时的载体好寻,用一些富有灵性的桃木物什或‘病’手中的,此类陶俑就可,而中阶则开始需要开了灵智的活物了,例如营救许诗寒那晚,山林中遇见的红毛狐狸就十分合适。
而高阶的,他也没遇见过,据说挑选条件十分严苛,其中有一条,便是与使用对象生辰八字契合之人。
是的,活人。
总而言之,这等咒法哪怕亦正亦邪的乾组,也深感唾弃,认为其有伤天和,不过效用却是无人可否。
思绪拉回,少年发现自己走神间,这两拨人又开打了数百回合。
‘病’似是有些失了耐性,不愿再你来我往的相互忌惮。
面对苏明月的绝对冰封,他直了直身子,萎靡之意顿扫而空,相较于之前所言皆是微弱断续,此刻的消瘦男子,声若洪钟。
“你之前言我看轻‘折枝’绝学,是为托大。”
“那你又可知,何为‘病’?”
“何为倒行逆施?”
随着逐字逐句的道出,他脚底凝出一小片乌云,缓缓将之托到半空中,无数突兀出现的黑气,将其缠绕包裹为蛋状,闷闷的声音自里传出。
“病者,苦、饥、忧、贫、怠,今赐尔同享。”
“病者,囿于灾祸之中,困其精神疲乏,故失无所失,尔亦同享。”
“病者,若砭庸针俗,当倒行逆施,先令其识得凡庸鄙陋,受疾病之苦,再谈愈之,个中滋味,皆付于尔身。”
晦涩难明的释义,统筹着那些黑气流转,待到语毕之时,清脆至极的破壳之声响起,‘病’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此刻的他,赤膊着上身,一改先前弱不禁风的消瘦模样,不仅体态变得刚强有力,身后还长出了一对漆黑如墨的翅膀,扑哧的煽动着。
正是那些黑气所形成之翼。
而无论是苏明月,还是台上演出的众人,此刻皆感觉如沾染恶疾般,头昏脑胀,痛不欲生。
咳喘起来的琴儿环顾了一圈,除却三老爷面色有些发白外,其余几人皆动作迟缓,被那神秘的灰袍人干脆利落的击伤数米。
无尽的折磨之感愈发强烈,有些体质瘦弱者,都不禁软了双腿跪坐在地,那赵守贞的扮演者亦是如此。
沉思了会,‘病’对着持笛的面纱女子轻点头颅。
对方会意,素手半掀开面纱,露出精致的唇角贴在孔上,悠扬的笛声瞬起,萦绕在整片舞台之上。
“那苏小子说的对,台下事由台下人解决。”
“你们接着唱罢,不会再受影响了。”
从出场就俨然反派作风的他,此刻却对世俗之人莫名包容,台上人面面相觑,还是梅香的扮演者反应迅速,率先开腔续上了之前的桥段。
“嚄,小姐,您拿什么给她,我都不敢拦着。”
“唯有这锁麟囊,这是老夫人给您的,还指望着它,抱外孙子呢!”
急切的语调将贴身丫鬟的心情展露无遗,梅香看着眼前大发善心的小姐,连忙劝道,谁知薛湘灵笑骂一声,强硬的将老夫人所赠的囊袋放在她手中。
“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
“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
“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
毕竟有着殷实家境的底气存在,这囊内价值千两的嫁妆,竟被自家小姐这般轻易的赠与了素昧平生之人。
梅香无奈的叹了口气,却也是欢喜的,摊上这么个知人冷暖的主子,又何尝不是她们这些下人的造化呢?
“老大爷,请过来罢,今儿个你们算是遇着啦,我们小姐瞧你姑娘哭的可怜,吩咐我呀,将这锁麟囊赠与她。里头装着珍珠,玛瑙,翡翠,珠宝,全是值钱的东西,拿去吧!”
还是先前的毛病,这丫鬟啊,哪怕是做善事,也端着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纵然有再好的心地,也难免办了坏事。
“我们不要。”
“嚄,这年头,给钱还不要,薛大爷,还是你送罢,你们老头子啊,谈得来。”
“”
薛良苦笑两声,轻拍了一下她古灵精怪的脑袋,接过那囊袋就朝着老丈走去。
“老先生请过来。”
“老哥哥,何事啊?”
“我家小姐见你女儿哭的可怜,故赠锁麟囊,里面珠宝甚多,老先生收下可半世无忧矣。”
“萍水相逢怎敢收受,使不得,使不得。”
“收下罢!”
“”
一番推搡后,那赵老丈也怕摔坏了这名贵之物,千恩万谢的躬身谢过,皱纹丛生的面容上老泪纵横,直呼莫不是遇上了活菩萨。
他轻唤轿中的赵守贞,语气激动颤抖的告之于她,这也算得上倾国倾城的人儿听闻后,亦不禁鼻头一酸。
“这世态炎凉,不想春秋亭得遇好人,囊儿收下,爹爹问过恩人上姓,日后也好报答报。”
听之那老丈顿拍脑门,直骂自己糊涂,连连躬身上前问道。
“老哥哥,请问你家小姐尊姓大名?”
“嚄,我们小姐姓薛,叫薛”
“梅香,你且过来!”
“”
心思活络的小丫鬟就要道出薛湘灵的姓名,却被小姐及时阻止,唤来身边数落一通后,见其委屈的模样,话语间也不自觉就软了许多。
薛湘灵让她这般回应。
“你且对他去讲,有缘相逢,何必言报。”
“”
“嚄,知道了小姐。”
剧院内就这样泾渭分明的隔开了两处区域,台上你方唱罢,台下各显神通,犹如两个世界般遥遥相望。
也的确是两个世界。
舒展着黑翼的‘病’此刻仿若神明,淡漠的置于半空之中,俯视着接连败退的琴儿一行。
至于那书生模样的苏明月,虽然还镇定的站在原地,可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然尽数泛着乌光,手中原本攥着的梅枝,在顽疾缠身后,遇着黑光就尽数化为了湮粉,他也终于坚持不住,倒退数步,口中鲜血喷吐而出。
“三老爷!”
“”
“三哥!”
主心骨的溃败,让其余几人悲喊出声,若是有心便会发现,舞台之上的苏致远,此刻神色也极为哀伤,愧疚与自责满溢,似在踌躇着什么决定。
摆了摆手,与先前‘病’一般,苏明月不停咳喘着,五脏六腑之中只感觉灰蒙蒙的一片,那是连绵的‘暮感’正在浮现,同时也预示着,这副躯体快要走到寿命尽头,以其为食的‘死气’,将会在不久后催生出来。
内视完己身的他,从容不迫的擦去嘴角的鲜血,依旧儒雅的开口询问着对方,原本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一丝老态,嗓音中也夹杂着些许苦涩。
“有悖天理伦常,有违自然秩序,万般因果加诸己身。”
“与人战斗反倒是你最为轻松的时刻了罢,可以不用无休止的压制,将这变为你的对敌利器。”
“原来如此,这就是‘病’,这就是倒行逆施么?”
“”
“呵,这种无解的术法,不,应该说血脉神通,真是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啊。”
“果然是苏某偏安太久,终了,也仅为一只井底蛙罢了。”
“”
被称赞的‘病’也无自喜之色,目光颇为复杂的看着眼前之人,不得不承认,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胆魄,的确衬的上其海东市巨擘的盛名,可敌对就是敌对,立场不同,他也无甚办法。
他只好带着最后的敬意,再度问出最初所说过的那番话。
“苏明月,我说过,此行前来的目标并非是你。”
“况且打到这种地步,已然算仁至义尽了,加之‘魔主’的特赦,你现在让开及时治疗,或许还能活命。”
苏明月有意地重咳两声,好让自己能短时间内屏住一口气,而后将身子站得笔直挺拔,嘴角带着几抹嘲弄回应对方。
“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虽不敢妄称读书人,但也算读过些经论,识得些道理,更是明白这天下啊,搅动风云者常有,为他人遮蔽风雪者难见。”
“你之目标,既是我后辈,又为我许诺过要庇护之人,莫要笑话于苏某,但就是这么个道理,君子不可失信于人。”
“来来来,将我杀之,再言其他。”
“”
豪迈之言振聋发聩,书生此刻周身气机迸发,衣袍无风自动,那别于腰间的羽扇也猛烈的晃动着,而后坠于地面。
他的眸子愈发清亮,原本老态之意荡然无存,可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回光返照。
而台上薛湘灵的扮演者,苏致远,看着自己三叔正开始燃烧自己的寿命,泪流如注,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不顾同伴的阻拦就要冲下台去,‘病’见状也肃然起敬,立刻着手蓄势他的最强一击。
这种对手,决计不该以敷衍的姿态去侮辱。
正当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侧旁却传出一声如银铃般悦耳的女童嗓音。
众人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那处,就看见娇小玲珑,身着粉色连襟襦裙的顾伊,正睁着漆黑双瞳,神色冰冷的模样。
这使原本躲在暗中看戏的顾新,大脑一片空白。
“汝等,可知孤之骑士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