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折枝
随着梅香的进屋搀扶,一身粉红明制立领对襟琵琶袖马面裙的‘薛家小姐’首次亮相。
只见她俏生生的左顾右盼着,姿容绝美,一手放在梅香掌中,另一手捏着白帕,施施然舞动着,精致的妆容配上不过是锦上添花,如秋水般盈盈的柔笑唱道。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
天真无邪中又似带有一丝憧憬,纵使隐匿于暗影里的顾新也不禁暗叹,怎的如此把心挠?
演绎薛家小姐‘薛湘灵’的旦角,正是他白天巧遇两次之人。
苏致远。
与舞台之上的气氛相比,观众席这边就显得剑拔弩张了。
那暴起出手的是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掌心迸发出声势骇人的能量球体,直直的朝四人摁去。
“倒行逆施,消弭矣。”
磅礴的能量随着话音落下,瞬间蒸发的无影无踪,中年男子见状驻在原地,神色有些惊疑不定的望着那消瘦男子。
借此空隙,其余几人也离席走到这边,不算琴儿恰好亦是四人,双方就这样对峙起来。
“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呢?”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名儒雅书生模样之人,从外观上很难判断出其准确年纪,他前踏一步,径直的破去了消瘦男子暗中布下的‘小动作’,同时从腰间拿出羽扇,文质彬彬的出言质问着。
“咳 我知道你。”
“折枝书生,苏明月?应当是没记错,这海东市数得上号的高手也就那么几人了,不过,你还挡不住我们。”
听见对方如此自信的话语,被唤作苏明月的儒雅书生面无波澜,反倒羽扇轻摇,在先前的中年男人身上轻点几下,为其除去了潜伏于身的暗劲,饶有兴致的望向对面。
“阁下倒是知之甚详,不过”
交谈暂止,他的眉眼闪过一道精光,周身泛起深蓝色微光,整个人的气势如潮水般增叠,平平无奇的一掌虚推,似有万顷伟力凝结成冰龙,咆哮着冲向前方。
那霸绝无匹的威压,便是同为一方的其余几人,也不禁暗吞口水。
“倒行逆施,解体矣。”
苏明月早有预料,拢掌为拳,那道雄伟冰龙也在被干预前及时回转,昂首升于空中盘旋几圈后,直落而下。
“来而不往非礼也,还请品鉴苏某的谢礼。”
消瘦男子见自己的神通端倪被破解后,也不慌张,轻笑一声,咬开右手拇指指尖,紧紧贴附在额头天庭的正中央,口中念念有词。
冰龙已然欺身到咫尺远近。
却随着对方尾音落下,原本声势浩大的术法死物,竟通灵性般颤抖起来,惶惶的哀鸣着,不多时便自解于虚空之中。
琴儿有些不甘的望着。
正是这种无迹可寻的感觉,让自己莫名落败,女子吃力站直身子,跌跌撞撞的走到苏明月等人身后,有些黯然的同对方打着招呼。
“三老爷,奴婢护卫公子不周,还劳您搭救,请责”
“好了,非战之罪,你莫太在意,所料不差的话,对面的底细我已知晓了。”
他打断侍女的揽罪自责,紧紧盯着消瘦男子,半晌,洒然一笑。
“我不明白,究竟缘何,能惊动在大夏境内也闻名遐迩的‘病’,特地来这小小的海东市走上一遭呢?”
此言道出,在场的众人多是迷茫不已,只有极少数人倏然一惊,而敛息暗中的顾新则撇了撇嘴。
“嗯,好遥远的称谓,已经很久没人唤我‘病’了。”
“不过既然知道了我是谁,便难免有些好奇,你和身后那群喽啰,依然还要阻我么?”
“”
闷闷不乐的温馨斜躺在床上。
看着一旁正哼着小曲,学习如何织毛线的闺蜜,她恼怒地坐起身子,直接扑了上去,骑在对方的身上。
“好啊,你这家伙是不是瞒着本小姐,偷偷摸摸有了心上人了!”
翻了个白眼,有些心疼的望向自己刚起针,连雏形都还没构建好的毛衣,就这样滚落在地,任雨灵只好幽幽的回着少女。
“我哪敢啊大小姐,你不要因为顾新不搭理你就来拿我出气吧,要我说啊,他就是嘴硬心软的人,之后不还是要去拿你的装置么,就趁那个机会,你好好服个软,应该就差不多没事了。”
“是嘛,嗯?不对,谁拿你出气啊!本小姐就是单纯的关心一下姐妹的情感生活,我们雨灵可不能被那些花言巧语的坏男人骗了!”
“是是”
“”
任雨灵有些心虚的回应着,同时心头难免吐槽起来。
还花言巧语,那家伙哪怕能少让自己生些气,就算烧高香了,不过嘴硬这点倒是没说错,确实亲起来 挺硬的。
注意到自家闺蜜脸颊发红,温馨不由自主的掐了上去,娇嫩的手感似能掐出水来,心中原本的郁结也稍平复一些了。
“话说,你那个青梅竹马是不是要回来啦?”
被某人肆无忌惮蹂躏着,任雨灵有些含糊不清的开口问道,而听见这个话题的少女,手中动作不由一滞。
“哎,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就和顾新闹矛盾呢,可千万别再让他吃上醋了!”
“噗哈哈,不是,你认真的吗,顾新?吃醋?哈哈哈哈!!”
“笑什么嘛,难道本小姐的魅力还不够大?”
终究是被花枝乱颤的闺蜜笑的有些不自在,温馨极为不满地盯着对方,那目光仿佛在表达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见状任雨灵立刻收敛了笑意,眼观鼻鼻观心的聊起别的话题。
“这么说来,那个钟盛对你还是没死心咯?”
“哎呀,管他干嘛,两年前我就说了只是当作亲友相待的,结果偏不死心,厚着脸皮跑去西江给我爹打下手,以为这样就能曲线救国?”
“”
“而且也不是青梅竹马好不好,顶多算世交,注意措辞啊喂,要是让那家伙误会了,看本小姐不咬死你!”
“”
叹息一声,看着少女对自己都要慌乱解释的模样,任雨灵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认识温馨这么多年了,好像的确是头一次,看见她对一个异性这般在意。
甚至连其素来坚信的,从温父那里学到‘以天下为己任’的信条,似乎在她心里的那杆称上,都要敌不过,单单一个顾新的重量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晚在榕树和江边,少年温柔安抚着自己的画面,迷茫之感顿扫而空,任雨灵轻轻摩挲着胸口的玉坠,嘴角微微上扬着。
笨蛋顾新,大小姐也很好的。
就让我陪着你们吧。
“小姐,换来的东西已然摆好。”
“请小姐过目。”
梅香双手挽了个花儿,娇滴滴的把胡婆,薛良等人,带来的青瓷雕墨隽染花瓶与调好纹路样式的锁麟囊,置于桌前。
快板先起,胡笳声和上。
薛湘灵踩着拍子,娉婷袅娜的走到丫鬟那儿,媚眼打量着这些物什,嗔喜交加。
“小姐,您再瞧这锁麟囊。”
话音落下,锣声接续,梅香双手将囊袋展开,其上朱红丝线为底,四方摹着金边,中部由蓝白丝绒娟秀而出的一只麒麟,额角朝东,长尾挂西,脚踏祥云,飞鸟围绕。
端的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模样。
见着它的第一眼,薛湘灵呀了一声,妙目不断轻眨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柔荑轻转,戏腔伴着再度响起的胡笳声响彻台上。
“仔细观瞧,仔细选挑,锁麟囊上彩云飘。”
可端详一阵后,便又轻皱起了云眉,焦急再道。
“似良骥不该多麟角,形同蛟龙四蹄高,是何人将麟囊来买到?”
“嚄,小姐,是薛良买来的。”
“速唤薛良再去选挑,快去换来。”
“”
已然休整好的琴儿,望了眼台上不受影响的自家公子,咬了咬下唇,丝毫不顾小腹还在汩汩冒着的鲜血,毅然再度凝处石枪与粗犷男子搏杀起来。
场面早就焦灼无比。
‘病’一方虽然人数占劣,但除去借助玉笛维持禁行阵法的面纱女子,以及现如今被自己缠斗而住的老对手‘风男’。
仅剩一名藏在宽厚灰袍下,分不出性别的神秘人。
对方从容的以一对三,单手握着环首刀制式的宽刃,防不胜防的奇招诡式迭出,把包括中年男子在内,连同其余两位看客悉数牵制,并且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让她不禁心生怀疑,此人是否还藏着余力。
各自都有了焦灼的对手,理所当然的,‘病’与苏明月隔着几丈距离对峙着,纵使周围刀光剑影无数,却也没有影响到二人。
“病兄,我那小侄儿整日醉心世俗风雅之道,并无何处逾越之地吧?为何就非得这么咄咄逼人呢?难不成你们堂堂‘暗首’势力,还需要挟持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来做筹码?”
“莫要聒噪,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苏明月,念你一身道行不易,加以偏安这海东一隅,没有在苏氏站队一事上过多参与,‘魔主’特地吩咐过,可以适当放你一码,还望你且识时务。”
“啧,‘魔主’特赦啊,真是荣幸之至,不过很可惜,他们苏氏是要站‘八组’,还是站你们‘暗首’的队伍,的确与我无关。但在海东这一亩三分地上,要想当面掳走我侄儿,怕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
谈判不出所料的破裂,‘病’也不啰嗦,直接有了动作,他捂嘴咳喘一阵,将手心拨开时,其上赫然是一片血迹。
“倒行逆施,自焚矣。”
尾音才消,苏明月的周身灵力就接连暴乱,无根之火出现在他衣袍,袖口甚至发丝上。
书生却也不急,单手负于身后,任凭火焰在他身上流转,待到整个人都被吞噬后,一声从容的‘凝’。
霎那间冰晶四起,由他的肌理开始向外扩张,所遇之物无论是空气还是火焰,都尽数冻结。
然后紧接着冰块碎裂,露出书生不染尘埃的身影。
有些嘲弄的笑骂了句‘病痨鬼’,那负于身后的另一只手终于抬起,苏明月看也不看,指尖轻点,无数冰棱凭空而现,密密麻麻怕有数以百计。
顺着他的轻轻一挥,这百道冰棱直刺而去,先前粗犷男子的三箭齐发相较于此,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在暗处已然观战半天的顾新,也兴致高昂的盯着战场。
战斗经验老道的他,早就看出苏明月这是虚招,后续还隐藏着致命一击,不过见‘病’自若的模样,怕是也有了应对之法,闷不做声的想要反制其杀招。
精彩至极的博弈,却让少年无端想到白日里所见的那场棋局。
同样是一方布下假象,而对手摆在台面的反应,倒令人难以揣摩,究竟是将计就计,还是对实力的自信之举呢?
但此刻已经箭在弦上了,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苏明月去举棋不定,便是‘请君入瓮’,他说不得也要闯上一闯了。
台上演出的桥段适时结束,未用红幕,倒是将青紫幕布由两侧遮拢,其后悉悉索索人影散动,待到帷幕再度拉开始,背景已然换成幽蓝深邃的霞云荷花,一排雕栏玉砌横亘左右,灯光凄清昏暗。
左侧轻步上来一名青衣正旦,区别于苏致远所扮的富家小姐‘薛湘灵’,此人却是实打实的女子,不过衣着朴素,配色样式也是简陋随意,好在浓妆之下,仍然能瞧见那丰肌秀骨,云娇雨怯的模样。
亦是一位绝美佳人。
“薄命女岂敢怨穷居陋巷,为出嫁累老父终日奔忙。”
“可怜他慈父心去借银两,这时候还不回所为哪桩?”
自称为赵守贞的女子,眼角沾着几滴动人清泪,晕染桃红的眉梢连带一点朱唇,合着如泣如诉的哀婉腔音,使得扮相更加楚楚可怜。
一耄耋老者施施然于右侧进到她旁,二人相转几圈后,老者懊悔的甩着袖子。
“儿啊,为父我对不起你呀。”
“爹爹何出此言?”
“明日就是我儿出嫁之期,无有妆奁,是为父四处借贷,分文未曾借到,岂不是对不起我儿?”
“爹爹说哪里话来,想这催妆之物,俱是敷衍俗人眼目的东西,难道无有妆奁,女儿就不登花轿了么?”
“”
许是戏唱到了动情处,连台下激战正酣的众人,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停顿,那铺天盖地的冰棱却未受影响,如约激射而出。
面对这声势浩大的进攻,‘病’也不甚在意,只是轻描淡写的以手为剑,于虚空中横砍斜劈了两下,那百道冰棱瞬间化为极细碎的粉末,洋洋洒洒的散落下来,就如初冬时的绮丽雪景一般,美轮美奂。
而如此做出如此大手笔的他,反倒是将目光越过所有人,隔着纷飞的‘细雪’,看向了台上的赵守贞,眸中掠过一丝惊艳之色。
“病唠鬼,走什么神呢。”
“你既然知道我被人唤作‘折枝书生’,又缘何让我能有机会施展此招呢?真就托大?那可是会丢命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苏明月的儒雅嗓音自雪幕中陡然响起,琴儿等人只感觉眼前一花,书生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但漫天飞舞的冰晶雪花,正以一种玄奥的轨迹流转着,渐渐凝成一幅画卷。
其上赫然是冰天雪地里,迎着刺骨风霜仍然傲立盛开的梅花,它们三三两两相伴在枝头,而苏明月正一步步踏入画卷之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花瓣与花骨,小心的轻抚着。
这唯美至极的术法让人闻所未闻,便是顾新也神色一凝,颇为忌惮的望着画中之人。
‘病’收回看向佳人的目光,正视起眼前苏明月的真正杀招,原本散漫的语气也变得有些严肃,他刚开口。
“倒行逆施,俱碎”
消瘦男子话还未说完,一股从头凉到脚的心悸之感无端袭来,本能的意识令他没有犹豫,从怀中掏出一粒浑圆饱满的丹丸吃下,并极快的双手掐诀,在自己身上种下数十道法印。
可那梅花已经连带着枝桠,被书生温柔折下。
漫天风雪散尽,画卷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苏明月的身影重新显现出来,只是其手中赫然持着一根通体乌黑的梅枝。
与此同时,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原本神秘强大的‘病’,却猛然间向后倒去,琴儿透过五感的观测,发现他的生机已然幻灭。
就如被人拦腰斩断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