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夜
“并未彻底记起。”
离惑坐在床边，他凝神看着在绣着缠藤的玄绸被褥里蜷缩成一团的越灵瑶，抬起一手虚悬在她胸口处。
赤红的魔气从他掌心绽出，笼罩在她的胸前。原本额间隐隐渗出冷汗，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女被魔气滋养，逐渐舒展了一直紧蹙的眉头。
文玉树投下的阴影窸窸窣窣落在红烛萦绕的殿内，长夷垂首，安静地候在塌前，看着半隐在红烛阴影中的尊者长眉微紧，小心地控制着魔气替塌上少女疗伤。
室内寂静无声，离惑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被烛光照亮，暗赤的眼底闪烁着柔和的光。长夷这般看着，隐约觉得，尊者这次苏醒之后，性情与往日相比隐约有些变了。
但他一时并未看出是哪里变化。跃动的烛光下，离惑掌下丝丝缕缕的魔气幻化成一朵红莲，盛放在疲惫沉睡的白裙少女胸口。红莲悬于空中旋转明灭，照亮了越灵瑶苍白明丽的脸庞。
“她元神有崩溃之相，经脉上的伤势我尚可恢复，但识海的损伤我却无法根治。”
离惑突兀开口，抬手擦去越灵瑶额角流下的一滴冷汗。他看她在魔气的周转下呼吸逐渐平稳，脸颊泛起潮红舒出几口气后，这才松开一直紧蹙的眉头，神情逐渐安心下来。
“尊上想让她记起来吗？”长夷开口，见原本神情舒缓的玄衣尊者脸色微暗，又顿了顿道，“昔年之事，属下虽也有所耳闻，但…”
“长夷。”离惑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是魔族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长夷一怔，随即了然颔首，换了话题朝他拜道，“尊上出世后，各地的魔族统领皆得到消息，纷纷要来拜谒。您几日前放出消息说要今夜归来，不少长老已提早聚集在大殿中，等候多时了。”
离惑原本意欲轻扫越灵瑶额发的指尖微顿，他赤色的眸沉了一瞬，侧眸朝塌旁冷唤道。
“月浴。”
一袭紧身黛紫长裙的魔族女侍从烛火阴影中骤然显形，单膝跪地，朝离惑无言颔首。
长夷见状朝他拱手一拜，悄然告退。离惑扫了一眼地上束发配刀的冷淡女魔，目光仍旧投回熟睡的越灵瑶身上，怕吵醒她似的朝月浴低声吩咐。
“本座不在时你便守着她，等她醒来后，就让她呆在殿里。”
他说罢起身，眸色又在塌上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突兀移开，转身朝殿门走去。
“此地魔族众多，待她醒后，不要让她随意走动。”
“是。”
月浴低眸称是，听得尊者的脚步逐渐从燃着魔火的空荡殿中远去，这才悄然起身，再度退回烛火阴影之中。
越灵瑶醒时，已是子夜之后。
文玉树叶稀疏的阴影透过檀木轩窗洒在铺着缠枝绸被的床褥上，床榻旁小柜上放着的红烛已烧到尾端，淌了一桌烛泪。
空气中混杂着残留的魔气，越灵瑶面露提防地起身，缩紧身子。
身体比昏睡前要轻松许多，她握了握勉强恢复的左手，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上雪色滚金绣边裙，眯起眸子抬头去看昏黑的天色。
她没有在空中看到星月。这里并不是人间。
所以，离惑是将自己带至魔域了？
“姑娘。”
越灵瑶尚在思索，耳畔听到房中阴影处传来一声低缓，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见红烛的光晕间显出一名身着紫裙，腰配短刀的幽丽女子。
魔族女子朝她微拜，纤细上挑的眉眼平静如水，“此地为西荒魔域，尊上命月浴在此侯着，待姑娘醒来。”
她见越灵瑶仍旧满脸提防地望向自己后，又狐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新换的衫裙，冷声开口。
“姑娘的衣裳是尊上买来，命属下换的。此地与人仙两界有异，魔族的衣裳，姑娘应当是穿不习惯。
您身上衣物和寝殿，都是尊上按人间习惯所布置。尊上曾在人间生活过一些时日，对人界风俗比我们熟悉许多。”
阿祸…
越灵瑶神情恍惚地抬袖，看着雪色的宽袖上绣着滚金繁复的缠藤，点点头轻绽出这半月来第一个略带疏离的浅笑，“替我多谢他，衣裳很合身。”
她笑罢忽的忆及什么，眉眼垂落，神情郁郁地抿了唇，在床上抱着膝去看自己恢复动作的左手，“所以，阿…”
她顿了一下，黯淡下眸子缓声换了称呼，“是你们尊者替我疗的伤？”
“尊上临走时说，姑娘元神受损，体内经脉还未恢复，最好呆在殿内安心养伤，不要外出走动。”
月浴走至床前，将望向即将燃尽的红烛，抬手从柜中取了新的点燃换上。
“他如今在哪里？”
越灵瑶抱着褥子，抬身朝轩窗外张望，却只看到了燃着点点魔火的幽寂长廊。她略显失望地垂眸后，听到噼啪烛花声中传来魔族女子微冷的话语。
“尊上同诸位长老尚在商议要事，不便抽身。”
越灵瑶一个激灵，抬头，“什么要事？”
月浴并未开口回应，身形瘦长的紫裙女子正点燃一根新的红烛，她拿起那枚只余细碎火花的残烛举在眼前，喃喃低语。
“这枚烛火，已是不能再用了。”
月浴轻吐口气，仅留烛花的残烛陡然被吹熄，留下一道长而曲折的细烟。越灵瑶看着她，忽的心有所悟，疾声问，“你们要开战，对仙界诸君？”
“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月浴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见越灵瑶撑起身子意欲下床，又冷声道，“姑娘还是好好歇息吧，没有尊上的允诺，你根本无法离开这座大殿。”
她见越灵瑶听后，无言地垂着头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放下残烛朝她走去。
“姑娘莫要挂心，你虽是人类，但在此处会很安全。”
她语气中显出几丝安抚，眸子却是亮的，“不仅仅是仙界，人族也会被卷进来。到时候三界血流成河，你只要呆在这里便好了，此地乃尊上所住，只要姑娘不乱跑，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
“所以他才会将我掳来么，因为开战…”越灵瑶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要见离惑。”
“尊上与诸位长老万年未见，恐是今夜不会回长阙殿了。”
月浴刚想继续劝阻，耳畔忽的听到寝殿门口处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连忙转身朝门处拜下。
“长夷大人。”
“月浴。”
素色衣衫的长夷微微含笑地扭头看她，示意她退下。待月浴隐入阴影后，他这才坐到雕花楠木的椅上，朝坐在床上的越灵瑶递去一杯茶。
“是以魔域月见树的叶子泡的茶，有安神滋养的功效。”长夷看着她犹豫地接过白瓷小杯，浅笑一声又道。
“如若我没有猜错，越姑娘虽为修仙之人，但体内灵根似是有损吧？”
“你们魔族，同我料想中有些不同。”越灵瑶双手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点点头，“的确，我天生无法以兵刃入道，想来应是与我那受损的水灵根有关。”
“果然。”长夷轻吐出口气，摇摇头，“长夷乃夜魔一族，灵根一事，还请越姑娘恕我对此无能为力了。”
越灵瑶闷声喝着茶不说话，又听得对面长发俊美的男子问，“姑娘看似心情不佳，体内的伤可好些了吗？”
越灵瑶握了握左手，并未回应。她的眸光投在已然退回肩头的灵骷花印上，怔怔看了片刻后喃喃低语。
“不知为何，我时常觉得，我好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还是药谷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医修，身边有一个经常会跟我一起采药，甩着尾巴说喜欢我，要一直跟着我的魔族半妖。
然后梦醒了，我就成了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那个单纯地说着喜欢我的半妖…好像也不见了。”
她喝尽了最后一口月见茶，望着空了的茶杯出神喃喃，“这茶可真奇怪，说是叫月见茶，可魔域从没有月亮。”
长夷静静地看着她，越灵瑶低着眸，她忽然觉得心口酸涩无比，于是放下茶杯捂住胸口，坐在床上轻笑起来，自言自语。
“所以，这场梦里，并没有任何一人获得拯救对吗？就像那时我以为救下阿祸，我就可以救下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一般。
可其实到了最后，我并未救下他。而他…也彻底死在那场梦的最后了。”
红烛摇曳下，乌发披散的少女以膝做枕，头一沉一沉地酣然入睡。长夷十指交叉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饮下茶后逐渐睡熟的越灵瑶，这才轻轻一笑，抬手拾起茶杯起身，悄然离去。
魔域的确没有星月，但明月却能现于魔域子民绮绝的梦中。
所谓月见茶，只是拥有引人入睡的效果。
长夷看着沉默现身的月浴，朝她简要交代几句后离开大殿，走入廊道。
燃着魔火的幽深廊道上，离惑披着黑袍，朝长阙殿方向走去。
魔族长老们的话语还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万年间变化如同沧海桑田，不少他熟悉的长老早已换了新面孔。
大战在即，离惑脸色微沉地思索着这些人进献的计策，走至长阙殿一处拐角时，忽然看见一道黑影自角落处掠出，化为一团黑雾在他身侧环绕，极低地桀桀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