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杀人夜
不到半个时辰,客栈大堂内只余一片此起彼伏的酒鼾。
最先醉倒的是那名背着桃木剑的假修士,旁人的讨巧恭维中,脸色涨红的青年端起一碗酒后晃了晃身子,闷声一头栽倒在桌上,面朝下趴伏着打起了鼾声。
坐在他身旁的精瘦汉子见状,面露精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柜台旁的老妇人已是垂首睡熟了,窗外一阵寒风刮过,屋内烛火将熄未熄,他又大嚼了一口桌上热腾腾的獭子肉,将眸色投向了假修士腰间缠着的行囊。
堂内角落阴影中,身披斗篷的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他的面前摆放着已然冷了的冽酒,男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桌上,静默坐得如同雕像,似是对堂内发生的细微骚动毫无察觉。
有风透过窗沿的缝隙吹了进来,屋内顿时冷了下来,若有似无的黑雾从屋内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涌来,遍布了堂内每处地方。
男人在阴影里静静地坐着,熟视无睹般垂着头,指尖轻缓敲打桌面。
没有人察觉到这微小的异常。闪烁不定的烛火中,精瘦汉子轻轻咧嘴,又极快瞥了眼同样昏昏欲睡,靠坐在椅背上打鼾的胖财主。四下并无异样,他忽的悄无声息地垂手,指尖熟稔地合拢轻扫,便要将修士腰囊解下。
但他的指尖在擦过对方腰囊时,忽的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晃了晃身子软倒在桌面上,闷哼一声醉死过去。
酒中的迷药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堂内原本还互相推杯换盏,吹嘘正欢的三人此刻皆无声无息地倒在桌前,一动不动。客栈窗外风声猛烈地刮着,却丝毫不能吵醒他们分毫。
一阵烈风刮来,破旧老朽的窗扉咔哒一声猛响,原本仅剩豆大的两盏烛火穆地被狂风吹熄,客栈内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黑暗中许久未有动静,几个呼吸后,堂内忽的低低地传来妇人呓语般的嘟囔,嘟囔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几句,便同样消失在客栈内。
但紧接着,昏暗的堂内忽的传来一阵擦燃火绒的轻响,烛灯被再度点燃,老妇人布满皱纹,白发苍苍的脸出现在烛火摇晃的光晕上,原本浑浊困倦的眸中闪着锐光。
黑雾愈发浓郁地弥漫在房内,她举起烛灯弯着腰站起,目光紧紧盯着桌旁昏睡的三人,目光落在那名胖财主身上。
她静静地瞧着,不知为何,忽的折身朝后厨走去。
仅仅是夺取钱财还是不够的,此人若是来日发现,必定也是一件麻烦事吧?
客栈里的肉食不够吃了,老头子打不到猎,也许可以把他囤起来…妇人这般想着,从后厨握着尖刀走出。
小二早已离开,她将宰肉的尖刀反手握在腰后,举起烛灯静静站在胖财主身后。
三人仍旧毫无察觉地酣睡着,妇人看着他,忽的似是记起什么般,猛然朝摆放着破木桌的客栈角落望去,抬高了烛灯。
角落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杯满溢的酒杯静静摆放在木桌上,酒液荡着细小微波。
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那个男人…
妇人看着那个角落,莫名打了个冷战。她紧了紧握着尖刀的五指,暂且将刀插在腰后,压下这股莫名的心悸掏出一搓细粉,拍在打着鼾的胖财主肩头,嘿嘿沙哑笑着弯腰。
“贵客,贵客醒醒喽…外面冷,要去房里睡才好。”
胖财主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醒过来,他迷蒙地盯着老妇笑得皱纹卷曲在一起的脸,似是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地喔了一声,摇晃着起身,朝堂侧那条通往栈房的狭窄过道走去。
他醉得厉害,需得靠妇人扶着才能勉强行走。走至过道一半时,妇人举着烛灯虚虚松开扶着他身子的手,悄无声息地蹒跚落在他身后,眼中绽开狠冷贪婪的笑意来。
过道斑驳的墙壁上映出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妇人从腰后拔出了刀,惨亮的刀刃在昏暗过道中反射出微弱的弧光。方才她忌惮堂内那名骤然消失的怪客已窥得她的目的,一直不敢下手。
但此处仅有他们二人,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她分毫。
风雪声大了起来,呜呜地吹了起来。烛火猛烈摇曳了一下,过道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中,后方蹒跚佝偻的影子悄然凑近了另一个,而后又迅速分开。
血从胖财主的后心喷洒出来,他闷声倒下,没哼出半点声响。堂内的黑雾悄无声息漫延到过道,妇人站在原地,面露喜色地抬起手,眸子落在手中满满一捧的金块钱票上。
她擦拭去血迹后将钱财塞进自己怀内,又颤抖地弯腰解开地下尸体上伪装的暗纹外杉,将他身上绣满金线的内衬扯开扒下,抓起对方一直藏在腰间的一个袋子打开。
闪耀着夺人光芒的珠宝从粗布袋中漏了出来,妇人双手捧着那些宝石,看着漏下的宝石纷纷落进血泊中,嘴角扬起低低笑起来。
昏暗中,一直在过道徘徊的黑雾从后包裹住了她。妇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浓郁的雾气自后向前涌出,遮盖住了烛火,将她的身影彻底吞没。
强于偷盗的精瘦汉子从醉梦中惊醒时,对面的凳椅已空了多时。
子时还未过,堂内漆黑一片,汉子揉着胀痛的头暗骂了句背运,挣扎着从桌上撑起身子。
他本是混迹在附近村庄的地痞,平日里小偷小摸,手脚没轻重惯了,前些年打伤了村里富人家的少爷这才不得已出逃,顺势在附近乡里游走混迹,摸些小钱浪荡度日。
这些天村内妖邪传言四起,不少散修皆闻风而来,赚了不少银两,他在旁看着,也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宰客扬威的好机会。
是以刚入客栈,便盯上了这背剑修士,好生恭维着打算伺机行事。
这等偏僻客栈,小二端上来的酒他自然是敢多喝。汉子皱眉揉着自己的头,看向方才并未一举拿得,揣在修士怀里的行囊,握了握手指打算再度动手。
假修士打着鼾,行囊毫无察觉地便被他摸了去。精瘦汉子几下拆开行囊,瞧着布袋中零星几张银票嫌弃地啧了啧嘴,又掏出包里一叠以油纸包裹着的法器符箓,满脸笑意地在醉死的假修士耳边抖了抖,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有了这些,这一路上便能招摇撞骗不少钱了。
汉子拍了拍手摸黑扬长而去,他打算小睡一觉,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过道。
他踢到了一个东西,东西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精瘦汉子醉醺醺地低下头,看到了一颗沾血的红宝石。
月光顺着窗隙照了进来,氤氲着些许雾气的过道上,宝石的棱角在月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泽,映进他的瞳子里。
醉汉的眼亮了起来,他缓缓地弯腰,将那颗沾了血迹的宝石拾起,如同见了肉的饿狼般在月光下紧紧地盯着它。
醉酒将他的脑子搅和得一团乱,他顾不得去想这些血迹从何而来,迫不及待地将红宝石在衣角上擦净,塞进鼓囊囊的怀里。
“叮当——”
一声脆响,又是一颗珠宝从远处滚来,镶嵌着金丝的硕大珍珠骨碌碌从血泊中滚到他手边,汉子两眼放光地一把抓起,匆忙抹净血污往自己怀中塞着。
一颗,又一颗,又是一颗…
一片死寂的过道上传来布料窸窸窣窣的挪动声,他贪婪地跪在血泊中,不断拾起地面散落的珠宝金块塞进怀里,他的胸前被塞得鼓鼓囊囊,撑起一个奇异的弧度。
地上的钱财很快被拾完了,汉子仍嫌不够似的伸手朝前挪动,试图继续摸索。
他拉住了一个东西,醉意朦胧的眼底顿时露出一丝狂喜,连忙搓搓手将那个东西拖出。
有极轻的脚步声从后传来,向他不断逼近。
阴影中拖出了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汉子握着手,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迹,漏出的月光照在地上,他抬头看了看地上胖财主已然冷掉的尸体,像是失了神似的呆坐在地,一动不动。
脚步停在他身后,汉子忽的浑身激灵猛然扭头看去。月光下,他看到了手握短斧沉默驻立在他身后,披着毛毡长衣的老猎户。老猎户静静地看着他,沙哑叹了口气后举起短斧,朝他用力砸下。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客栈。一直昏睡的假修士穆然从梦中惊醒,他猛地抬起上身左右张望,周围空荡荡的,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黑雾和浓烈的血腥味。
老妇人和猎户都不见了。他意识到不对,摸了摸腰间发现空无一物,当即酒醒了大半。
慌忙中,他想要奔回栈房收拾行囊逃离这里,却又在奔向过道时看见布满血泊的地上赫然倒着两具尸体。
离他最近的精瘦汉子仰面倒在地上,死死瞪着充血的眼珠,而在最深处的阴影中,则倒着早已冷透的胖财主。
假修士脚下一软,哆哆嗦嗦地转身就跑。
他慌不择路地从堂内桌椅中推出一条近路,猛地扑向被木栓卡死的大门。
他吓得失了神,手上试了几次这才拔下木栓,门外风雪一下冲了进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小腿深的大雪中,连滚带爬地朝着栅栏奔去。
假修士忽然停了下来,大雪中,他看到一个身披玄黑斗篷的高瘦身影站在围栏处,身影孤寒肃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降下,却丝毫未落在他的肩上。
人影转过身,一动不动地面对着他。
半醉中,他认出了对方是在堂内始终独自坐着的那个男子,但此刻他已不觉得在这般状况下碰见熟人,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了。
满屋的人中,只有他毫发无损地站在此地。
假修士哆哆嗦嗦地朝他靠近,试图绕过他的身子拨开围栏。男子没有动,惨淡的月光下,假修士无意抬起头,看到一道月光碰巧斜斜落在他被风吹开的兜帽下,忽的浑身僵硬起来。
静默站着的男子有一张俊而森冷的脸,风雪中,他漠然扭头,掌中赤红魔气缠绕纷转,一把漆黑长刃的妖刀显于男子手中,妖刀刀尖抵于雪地,刃身黑雾纷飞。
他握紧了长刀,一双红得妖异的凤眸无动于衷地垂下,似是看死物般静静瞧着他。
假修士呆呆地望着他,猛地后退一步。
一时间,无数路上诓骗时听得的传言纷纷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颤抖地捂住嘴,奋力后退嘶声力竭地惨叫起来。
“你是邪修……是那个邪修啊啊!”
被称为邪修的男子并未对他动手,他沉沉地看着站于他面前的假修士猛地拨开栅门,发疯般奔入漫天大雪中,这才抬手漠不在意地打了个响指。
原本立于雪中的客栈陡然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如蛇般吞没了荒僻的客栈。男子遮着兜帽并未回头,他的眸子落在了风雪中最高的那处山峰上,赤红沉冷的凤眸被火光映得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