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远方来客
半月后,人间,沧云山镇
深夜,荒僻的村镇边缘隐隐约约传来马蹄的踢踏声,大雪如絮般扑簌簌地漫天扑下,路边家犬低低吠呜着。
稀稀拉拉的马蹄声顺着小路,朝着村镇边缘而来。
这是一匹形单影只的老马,马嘴上的嚼子都已发黑,鬓毛也打着油亮的结。老马载着人孤零零地从风雪中走来,马上的人浑身被毛毡长衣包裹,腰间挂着裹着厚厚皮子的短刀,只露出一双苍老浑浊的眸。
风雪中,老人抬起树皮般粗糙通红的手,叼起腰间挂着的旱烟袋长长吸入一口烟气,扇动鼻翼,在空中喷出一阵凝霜的白雾,随后扯着浑厚的嗓音于北风中长声吆喝。
“吁——”
老马嘶鸣着停下沉重的马蹄,喷出鼻息停在一间荒僻的客栈栅栏外。雪纷纷下着,从客栈窗间透出昏黄摇曳的微弱烛火,由木荆和断木捆在一起的栅栏上布满厚厚的落雪和余灰,分明是近来鲜少有人暂住。
客栈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妇提着灯从客栈中跌跌撞撞地快步走来,推开了积满落雪的栅栏。
“老头子。”妇人在风雪中急唤道,双手呵着热气虚捂住那盏随时可能会被雪扑灭的烛灯,“你今日回来得可是很晚哪。”
“唉,近来山中愈发难捕到猎了。”
老人咬着旱烟袋拍了拍老马瘦弱的脊背,翻身从马上滚下。
他从马鞍上解下几只串在一起,又瘦又小的獭子,朝搓着手的妇人递去。
“最近附近的村镇都不太平,又赶上大雪封山,附近几个山头中连野兽都很难见到。
听隔壁村子的猎户说,他们这几日在山中碰见的野兽都邪性得很,不是发了狂,就是躲着不敢出来,就连村里养的家犬近来都无故咬死了不少农户。
附近村中妖异四起,有不少里正都纷纷请了修士来降妖减灾,听说因为请得散修太多,有不少妖门邪修都混在其中,恶赚了不少笔银两。”
“邪修?”老妇人低低嘟囔着这个词,猛地打了个哆嗦。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迅速瞟了一眼门窗虚掩的客栈内,然后移开视线。
“别说是邪修,我昨天晨时听从村里来卖菜的李嫂讲起。”
妇人提着獭子缩了缩肩,“最近沧云山上修行百年的仙人们也都下了山,这十来天,她经常看见有仙人结队从山峰上御剑飞下,当真是稀奇得很。”
“仙人下山,这人间不安宁啊…我们营生也日益惨淡了。”
老猎户摇了摇头踩着厚雪朝客栈走去,飞雪落在他们身后,他吱呀一声推开了破旧的木门,寒风灌入狭小的客栈中。
他摸了摸腰间的猎刀,忽的扭头朝妇人问。
“老婆子,今日客栈还有新客来吗?”
门被拉开的瞬间,坐在客栈堂内的零星几名风尘仆仆的旅客纷纷抬头,大雪封了土路,这处村镇这几日已是很少有外人前来,而暂居此处客栈歇脚的旅客,也不外乎是三教九流中的穷凶极恶之辈。
坐于堂中木桌旁的精瘦汉子目光周旋一瞬,饿狼般盯在她手里的獭子上,悄无声息地咧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在他的身侧不远处,则东倒西歪坐着一名背后负桃木剑,腕上缠着念珠的醉汉,同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侧对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闷头喝酒。
老妇人嗅了嗅空中飘散得比走时更加浓烈的酒气,暗呸一声,嘟囔低骂几句。她擦了擦手将獭子交给跑堂处理,自己则重新坐回燃着热炉的柜台后半眯起眼,头一垂一垂详打起瞌睡,虚耷的眼皮底下眸子暗藏着锐利贪婪的精光。
她与老猎户开在此处的客栈是一家黑店,平日里来到此处歇脚的旅人,大多是些整日流窜于山野间,做着洗劫营生的亡命之徒。妇人低垂的目光悄无声息投向桌前那名大腹便便,身着暗纹长褂的中年男子,瞧见小二又朝他们递上一坛酒。
酒里放了迷药,虽不猛烈,却足以令饮下的旅客无知无觉昏睡过去。妇人看着中年男子长衫下不经意露出的华贵内衬,暗喜地估摸起来者应是逃难的哪家财主,目光又瞟向木桌旁同样饮下酒液的汉子们。
店小荒僻,总得有些额外的营生维持生计——今晚看来要和老头子开张大的了。
老猎户抽着旱烟,早已朝后厨走去。妇人耐心意足地等待这群人醉死倒下,目光又悄无声息转向堂内角落,暗中微微皱眉。
烛火照不到的阴影角落中,正独自坐着一个人。
仅燃烧着豆大烛火的昏暗客栈中,高挑的人影沉默靠坐在一张桌前,火光摇曳着落在他面前布满划痕的木桌上,人影浑身上下悉数被黑色斗篷遮盖,面前放着一杯半滴未沾的酒。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喝下那些酒。
她分辨不清对方的来历,只能靠身形勉强推测那是一个男人。
昨夜凌晨大雪最盛之时,这个人推开客栈的门走了进来,惊醒了她。风雪在男人的身后呼啸,他看起来在雪里走了很久,可漆黑的斗篷上却没有沾到一丝雪痕。彼时坐在柜台后的老妇人揉了揉眼,惊愕地看着他头遮兜帽,丢下一袋碎银后转身走去栈房,然后看向门外他来时的路痕。
一排长而分明的脚印在厚厚的雪地上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若隐若现,被雪覆盖的群山脚下。
可是大雪早已封山,根本不该有任何人在此刻从深山中走来。
“哎对了,宋大哥听说了吗,这地方最近邪乎得很呢。”
她尚想着,听见坐在破木桌边缘,身着粗布短袄的精瘦汉子忽的朝身侧闷头喝酒的健壮青年凑近,低语。
“这附近的村里已有不少农户被自家发狂的家犬咬死了,山上野兽更是乱得很。这半月哪,平日里上山采药的不少好手也不敢轻易进山…有些从山上下来的人看见,早几天没回来的人被不知什么东西在山中生生冻成了冰塑,碎得连血渣都流不出来。”
“哼,不过是些孽畜。”
健壮男子冷哼一声,猛地放下杯子。他又朝喉间灌了半杯酒,涨红脸色握着手里的念珠摔在桌子上。
“妖邪之流,竟如此胆大妄为,本道定是饶不了他们!”
精瘦汉子嘿嘿一笑,眼底精光一闪便抬起酒坛,朝他再添了一杯,“道爷威武,道爷再添一杯…日后好惩妖除恶,大显神威。”
汉子倒罢看宋大哥又仰头喝下,五指顺带从他腰封上一扫,灵活地夹出几张黄符塞进自己袖里,嘿嘿笑着不紧不慢地抬起酒坛。
“日后?”
宋大哥轻嗤,不屑地转着念珠,“本道一路下山过来,沿路可是帮不少村镇都拔除了妖邪,早就扬名乡间了。”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绘满朱砂的黄符,放在酒杯上。精壮汉子咦了一声,看到那张黄符在酒气蒸腾的杯上无风自燃,很快便化为飞灰落在桌上。
“道爷厉害。”汉子顿时夸赞,将自己面前的豆干推了过去,又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一抹贼笑,“不知大哥能否准小弟跟随,一同降妖除魔,匡扶正道?”
不过是江湖伎俩而已。佯装假寐的妇人将眸色从那个拍着汉子肩头许诺的醉鬼修士身上收回,心底发笑。
看来这个所谓的修士,也不过是江湖上闻声而来,赚取赏金的骗子罢了。
“原来您便是近来在村镇中除妖的仙师。”一直在慢悠悠喝酒的财主闻言,朝假修士拱手笑道,“既然仙师在村中除害,那想必也是听过那个传闻了。”
他压低嗓音,“邪修之事…当真属实?”
精瘦汉子面露不解地看他,胖财主顿了顿,有些后怕地看了眼周围,紧了紧衣领冲他低声解释。
“近来村中替人除妖的散修中,混有一邪修。此人不仅来路无人知晓,且行事诡异,喜怒无常。经由他出手处理的人家,莫不是非疯即傻,让人心里瘆得厉害…”
“邪修?”
假修士醉醺醺地咧嘴笑了,他张扬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当然听过,本道不仅听过,还亲自见过哪。”
他说罢,见剩下两人视线皆看向自己,颇为得意地转着念珠灌了口酒,又觉得犹嫌不够,直起身拍着桌子,环顾了四周一圈,意欲让堂内所有人皆朝他看来。
他的目光在角落处那位身披斗篷,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停留片刻,见他只是垂首静坐,丝毫没有反应,只得悻悻地坐下,接着诓骗吹嘘。
“你们不知道,那个邪修啊,面目狰狞,身材像小山一般魁梧,一拳就能打死五头牛!”
假修士见两人听得心惊,满意地拍拍胸脯,又努力回忆起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得的传闻,挥舞手臂编造起来。
“这妖邪杀了沿路所见的所有异常之物,连人都不放过,把村里搅得惶恐不安,却什么财宝也没拿走。我看他路迹猜啊…他准是要去山里。”
角落中的男人闻言似是微微抬头,朝桌旁看了一眼,又侧头避开。
桌前,假修士以手指向窗外,醉醺醺地嘟囔,“去,去最高的那个山里,有仙门居住的沧云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