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坠崖
宁楹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看着发黑的血迹不住从指缝滴落。
“什么？”她喃喃地自语。
山崖下红裙的女修缓缓转身，朝后望去。
在她的脚下堆积着被长剑斩杀的同门尸体，宁楹诀回过头，看到了风凌彻从昏睡中挣脱后，望向自己的眸子。
呼啸的魇雾在她四周盘旋，浑身溅满鲜血的女子看着他，忽然扬起嘴角怔怔地笑了一下，欣喜说道。
“凌彻师兄，你醒了呀。”
她眼中的赤红仍未褪去，两人隔着尸海这般望着，久久未动。
风凌彻抵在崖壁上，魔物带来的冲击还未让他彻底清醒，他的视线顺着宁楹诀沾血的衣摆下移，在看到崖边遍地被长剑贯穿的同门尸身时忽的浑身战栗，一下子捂住如同针扎般的额头。
宁楹诀原本呆滞的眸色顺着他的目光下移，她通红的圆眸在注视到自己握着的沾血长剑和脚下由同门尸体堆叠的尸堆时，穆然睁大瞳子颤抖起来。
“不，不会是这样…”
宁楹诀似是从魇梦中挣脱了片刻，她望着剑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初次见得这般场景的女子脸上骤然生出惧意来，拼命摇着头神情仓惶地想要后退。但在她的脚下尽数是血泊，一时只得呆站在尸堆上，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们…”
风凌彻痛苦地捂着头，他依靠神识率先察觉到了什么，长眉拧紧一瞬哑声低喃，嗓音听不出是悲戚还是愤怒，“魔潮爆发了，这么浓的魇雾，是魔……有魔物入侵了我们，它就在我们之间。”
“不是我们干的，我没想害死他们！”
宁楹诀似是恍若未闻般的尖叫起来，她慌乱地摇着头，抬起双手拼命想要擦净脸上的鲜血，可是不住滑落的血迹越抹越多。疯狂中，红裙女子将眸子投向远处被插满长剑而死的同门身上，眸中赤色剧烈明灭，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跌落进另一场噩梦。
“我们…我不记得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她一手捂着脸喃喃细语，通红的眼眶中有泪溢出，但又很快恢复成入魇后的茫然状态。
宽崖上仍旧有还未从魔障中脱离的修士，在群魔破印而出的尖啸中，她忽的扭头呆呆地望向风凌彻，一步一颤地提剑走去。
镇魔链隆隆作响，自崖边弥漫的魇雾在众人头顶盘旋，她眸色无措地大张开双臂，像是想要寻求庇护般，步步踉跄地朝白衣男子靠近，啜泣轻喃。
“师兄，我好害怕啊…你救救我，这里到处都是尸体，我好害怕啊……”
越灵瑶仍旧提防地蹙眉握笛站在原地，宁楹诀站在风中，浑身颤抖地像是一片随时可以坠落的枯叶，她走到距离风凌彻不足三步的地方，忽的握紧长剑停住了。
碎鹊的身影悄无声息穿透了一直环绕她的魇雾，从后背拥住了她。
越灵瑶看见那个金裙飘摇的娇浓女子如影般融入了她的体内。护主的剑灵似乎是想借此来遏制剑主入魔的冲动，这本该是令她大松口气的举动，果不其然，一直发抖向前的宁楹诀僵在了原地，握着长剑的五指紧绷起来。
可不知为何，越灵瑶的心底忽的狂跳不止。无星无月的魔域结界中，他们的背后是自深渊而上，又撞在镇魔链被撕成碎片的幼小魔物。魔潮并未减退，甚至愈发猛烈地朝他们扑来，将死去的同门尸体撕碎吞下，发出尖利的笑声。
她浑身发冷地看着这一幕，碎鹊已然与宁楹诀融为一体，手握长剑的红裙女修同样注意到了魔潮，她透过身侧层层环绕的黑雾似乎看到了什么，仰头发出了悲戚微弱的泣笑。
盘旋的玄色魔群下，宁楹诀一点一点地转过身，猛地睁大通红的眸子看向她。
“是他。”
她几乎是从嗓子中撕扯挤出这两个字，面前女子的嗓音变得尖细疯癫，阴测测地响彻在残余同门耳畔。
“是他招来的魔群。”
越灵瑶悸然望着她，几乎分辨不清面前开口的，究竟是那个倨傲蛮横的师姐，还是她体内悲戚妩媚的剑灵在说话。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玉笛横在面前，便要顺势反驳她的话，谁知下一刻她看到宁楹诀颤抖着举起长剑，嘴角上扬疯狂地笑了起来，剑尖直指她的身后。
“是那个魔妖，他才是混在我们之间的罪魁祸首！”
——！
她在说什么？
越灵瑶想要张口辩驳，可她的眸色却率先顺着宁楹诀的剑尖望向身后。一袭青裙的少女赫然转身，紧接着浑身似是钉住了般站在原地，周身真气逆流而上，冷得彻骨。
在她的身后，阿祸不知何时已顺着她的足迹赶至。崖上的风很大，他正衣衫褴褛地站在一片插满长剑的血泊中，自下崖后便一直不好的面色此刻苍白如纸，双目通红地弯腰强撑起身子，踉跄着向她走来。
骗人。
骗人的吧？
魔群在他的身后咆哮，吞噬着地上的骨血。阿祸的身上正不断溢出无穷无尽的魇雾，她从未见过那般浓郁的魔雾，赤红的魔气缠绕升腾，几乎扩散到整个崖上的魇雾中，比她当初在镜魔身上看到的还要猛烈非常。
她在那刹那几乎以为他是同那些修士般，也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于是慌忙想向他走近，谁知在看到阿祸清明的漆眸时猛地停下，呆站在原地直直看着。
他身上…怎的会有如同镜魔那般的魇雾？
肆意扩张的魔气中，阿祸犬耳挺立长尾甩出，微张的唇齿间露出尖利的犬牙。他被长剑指到后便茫然失措站在原地，额发垂下的男子面露痛苦地低头，看向自己不断变长的尖利指甲，五指失去控制般抽搐张合。
“你…”
越灵瑶愣愣地站在原地出声，原本尚沉浸在失措痛苦中的阿祸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他的眸色在昏暗的夜色下赤红诡谲，暴涨的魔气如同古寒刀般渗透进雾中朝她扑来。
黑雾翻涌向前，但在他见得面前青裙少女的模样后却忽的停住了。阿祸原本冰冷晦暗的眸中愣了一下，然后恢复成初见时脆弱怯弱的模样。
他似是想要像之前那般同她求助，但最终却只是站在那里喃喃。
“不是我，我不知道…”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宁楹诀崩溃的笑声。
“哈哈哈，听说此地的镜魔是由魇雾而生。所以别装了…其实你从一开始入镇便混在我们之间，等待伺机报复残害各位修士了，对吧？”
“我没有！”
阿祸穆地被激怒，嘶哑起嗓子朝她吼道，他的体内已然崩溃，失去了控制。魇雾又涌了过来，男子背后的金色剑纹不断漫延至脖颈，却仍旧难以制住不断溢出的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携着黑雾越过呆站在原地的越灵瑶，朝剩余几人扑去。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宁楹诀手提长剑抬步逼近，看着不自觉操纵魇雾的男子，溅满鲜血的脸上神情扭曲，“为何你会同镜魔一样，有纵雾之能！”
阿祸张了张嘴，但他却说不出话来了。风声呜咽的崖上一片寂静，一直沉眸站在宁楹诀身后的风凌彻不知何时动了，在风声彻底落下时，他垂眸站在唇齿微张的魔奴男子面前，手中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不必多言。”
血滴滴答答地从剑身滑落，阿祸身子后仰想要挣脱剑刃，嗡嗡作响的耳中又听得他冷声道。
“事实已是如此，那便非杀不可了。”
银光闪落，阿祸后退着胸口喷出大股鲜血，他踉踉跄跄地退至崖边，一直盘旋在他们四周的魇雾随着他的后退不断消散。他低垂下头抬起一只手，试图捂住风凌彻抽出长剑后便一直血流不止的胸前伤口。
好痛啊。
魔域昏暗，越灵瑶看不真切阿祸的神情，但从他微微张合的唇间，读出这么一句低喃。
“阿祸！”
越灵瑶慌忙转身，朝他奔去。
她跑得很快，一路上撞到了几个刚刚从魇梦中脱离的修士。崖边的风凌彻已然再度举起了剑，他步步走过师弟妹们残破的尸体，挥剑将尚在扑咬的魔物一个接一个斩杀，原本痛苦的脸色晦暗发黑。
最终，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崖边，望向勉力站立的半妖男奴，和他身后深渊中奔腾翻滚的魔群。
“被刺中心脉还能不死。”
风凌彻手掐剑诀，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剑影自他身后而起，布满了整片宽崖上空。先前从魇梦中脱离的同修如今也注意到了崖边的景象，纷纷震惊地挥剑，试图抵挡已然从渊底朝他们扑来的魔物。
他看向已是弯下腰，掩住唇齿不住呕血的阿祸，眼中毫无半点怜悯，只是低冷嗓音道，“果然是魔障之物。”
“杀了他。”
宁楹诀朝已然清醒的同门喝令，指向随着魇雾不断后退的阿祸，目眦欲裂，“是他招来的魔物，他才是方才害死我们同门的家伙。”
越灵瑶跌跌撞撞地绕过地上的血泊，想要拦住即将动手的大师兄。有人似是想要从后拦住她，她呆呆地看向踉跄站在崖边，在万千剑阵下退无可退的半妖男子，忽然疯了一般挣脱那人的钳制，朝崖边扑去。
“不是他。”
她听见自己颤抖地低喊出声，但随即被魔群的嘶吼掩盖，“是他…方才帮我们从崖下逃出的，不可能是他。”
“越师妹！”
她已然扑到了剑阵下方，腰肢却忽的被人死死抱住向后拖去，生生拖离即将发动的大阵边缘。
“放手！”越灵瑶怒目猛然向后劈手，却看到丽荷冷静中隐含震惧的眼神。万千长剑的破风呼啸声自她们头顶响起，丽荷反手压住了她的小臂，猛地同她一起扑在了地上。
“别过去。”
越灵瑶挣扎着想要仰起头，她被摁在地上，眸子看着数道从她脸侧纷纷划过，直扑向崖边的金色影剑，耳畔响起丽荷颤抖的呵斥。
“你会同他一起被杀死的！”
越灵瑶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长剑穿透□□的噗呲声在她脑海中不断响起，崖边原本还勉强站立的那道影子身上不断地爆出血花，身影僵硬地立在那里，上身微微后仰，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的身后并未有石崖支撑，阿祸浑身被剑穿透，他眸中的赤色在缓缓褪去，鲜血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涌出，仰头再望向再度高悬的鎏金剑阵。
越灵瑶忽然觉得浑身剧痛了起来，她在神识中似是看到阿祸胸间那朵赤色的合欢花苞在飞速破碎湮灭，剧烈的疼痛从她心口漫延，飞速再坠的千百剑影下，她忽的挣脱了丽荷的钳制，抬手朝摇摇欲坠的阿祸奔去。
但已然来不及了，第二轮剑阵将原本就行将坠落的男子推出悬崖，金色的影剑将阿祸连同他身后意欲窜出的魔物们纷纷穿透。魔物接连不断的哀嚎中，阿祸艰难地扭头望向她奔来的方向，漆黑的眸中难辨悲喜，只剩下行将破碎的无尽绝望。
越灵瑶奋力扑跪在崖边，她拼命朝阿祸伸出了手，试图将他再度拉上。她冰冷的指尖堪堪擦过对方胸前飞溅的滚烫血花，阿祸却并未朝她伸出手，只是眸如死灰般注视着她。
她的手臂穿过了那些黑雾，雾气兜头扑来，越灵瑶忽的觉得脑中有无数道声音响起。她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什么黑衣的男子也曾这般从她身侧擦肩而坠，跌进黑暗中再寻不得。
又一道影剑从她身后落下，阿祸眼中残存的光亮消失了，他身子轻微地一震，然后同残存的魔物一同无声无息坠了下去。越灵瑶怔怔地伸着手，忽然，她痛苦地双手捂住头，深深地将身子弯了下去。
箜篌从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清雅欢欣。无数的画面隔着雾气朝她涌来，青山，漫天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将魔群灼烧殆尽，燃起的大火映得城镇得恍若白昼。
而在白雾的尽头，身着素色留仙裙的少女怀抱箜篌，卧在终年不化的雪山顶含笑浅眠，身侧白色落花纷纷飘下。
一直异动的魔群随着阿祸的坠落安静了。越灵瑶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崖边，她无声地蜷缩成一团，想要张口哭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