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倾雨尽
越灵瑶再悠悠转醒时，已是天色入暮。
她梦中似乎听到了遥远的云端传来箜篌寸断，白茫茫的雾中有清冷的风吹来，她看不清一切，却在听得箜篌清幽拨转时觉得无端悲哀。
她觉得惶恐，想要逃离这若远若近的丝弦声，于是朝反方向拼命奔跑起来。
她的脚步在寂静无声的白雾中哒哒作响，这雾里静得让她发慌，她已经听不到箜篌声了，于是喘着气站定，想要扭头去看看四处的景象，谁知下一刻霍然从雾中向下跌落。
似是无穷无尽的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上扬，再睁眼时，已是人间深秋黑天。
越灵瑶还沉浸在这种莫名的悲戚中缓着，挣了挣胳膊，发现经脉流通处还稍有些凝滞，于是扭头四下张望。
她已是回到了木屋中，屋内薰炉未熄，暖洋洋的。越灵瑶躺在床榻上侧眸，见不远处的窗外雨水小了不少，淅淅淋淋的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着，滴答打在门口种下的草叶上，月光从雨缝中如流水般淌到地面。
她偏过头，看到了正缩靠在角落里睡去的阿祸。
淡淡的几缕月色映在他俊冷的脸上，在鼻梁侧留下不深不浅的阴影，他闭着眸，落在地上的一只手旁是噼啪升腾起热气的熏炉，袅袅上升的白雾遮住了他的面容，让越灵瑶分辨不清对方此刻的神情。
是他将自己抱到屋内床上的，如今应当很累了吧。
越灵瑶低头，看了看身上被掖得整齐的被角，并未点灯惊扰对方，掀开被角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床。
她踩着软底的素鞋，无声无息地走近了阿祸，这次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捉弄他，而是托着腮缓缓蹲下，在阿祸面前细细地打量起来。
窗外雨沙沙地落着，熏炉撩起的热风在若隐若现的火焰中晃动，越灵瑶颊边的细碎墨发被吹得轻轻起落，眸子亮而静，白皙如瓷玉的脸颊上泛着微光。
阿祸正在炉旁的墙角下坐着，他低着头斗篷半敞，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露在光中的那侧脸上渗满细汗又略带苍白，眉头紧蹙咬着下唇，似乎是在沉睡中忍耐什么。
越灵瑶见状有些疑惑，她左右看了看，握住阿祸的左臂将他的胳膊举起，将袖子捋了到了大臂上。
男子仍旧在沉睡，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她曾见过他战斗，紧绷的皮肤下爆发的力量，能够瞬间斩杀一只低等魔物。如今却顺从地任由她抬起，随意摆弄。
她触上对方肌肤，感觉有些泛烫，于是疑惑地扣住他的手腕翻过来，看到了他大臂外侧一条劈伤。
她极轻地倒吸了口冷气。
方才的雷击还是不经意伤到他了，越灵瑶有些愧疚地垂眸。
如若不是她近来经常约他来酒肆，他今日本不该搅和进这趟她与宁楹诀的浑水中去。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扭身去拿了灵药，打算去覆在他手臂的伤口上，顺势又给自己喂了一副疏通经脉的疏髓丹，这才重新走回阿祸身旁。
雷击带来的伤口不算很深，但几乎横伫在他的半个大臂，越灵瑶低头包扎起来，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在盘雷阵中时，宁楹诀在火中扭曲苍白的脸。
在最后的那次对攻中，她似乎并不能如意控制自己身边的火势。
有点奇怪啊，她身为元婴中阶，本不应当会出现这种失误。
她默默想着，手下不停地替阿祸包扎完，忽然听得身前坐靠在角落中的半妖男子眉头微皱，低低地道了一句。
“…痛。”
越灵瑶一愣，看了看他大臂上被自己整整齐齐，打了个大大蝴蝶结的绷带，又看了看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露齿笑了笑抬手去揉他似是梦到不安之事，来回打转的犬耳。
“好了别怕，已经不痛啦。”她清脆欢快地说。
谁知她手触到兽耳上，原本还安静沉睡的阿祸忽的一僵，胸口猛烈地起伏起来，发白的脸上赫然浮出几道血丝。
这分明是魔气异动的症状。
越灵瑶心中一惊，当即触上他胸口探查，还未等神识深入，她便已经察觉到阿祸体内的魔气正毫无规律地上浮乱窜，顿时一愣。
明明他身上的外伤方才已被自己处理干净，怎还会出现这般异常。
莫非是…宁楹诀他们在自己不注意时催动了他身上的敕诀？越灵瑶想到此事，当即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掀开阿祸半遮在上身的斗篷，去看他腰上的奴印。
暗金色泽的剑纹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扩散，越灵瑶盯着那处剑纹去看，咬着唇思索片刻后拿指尖覆在奴纹上，阖眸放出神识探查。
她还未探查完毕，手腕忽的被人抓住。越灵瑶低头睁眼，看到阴影中半妖男子正半睁开那双漆黑深邃的眸，静静地望着她。
她的手指还放在他劲窄的腰间腹肌，男子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气势压抑汹涌，喘息声嘶哑，恍若一只负伤的野兽。他流露出的魔气顷刻间扩散至屋内，魔气如被雨水润过的古刀锋，带着杀过妖见过血后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几乎有一瞬压过了她指尖流转的青泽。
她以为是自己没打招呼便去撩他衣物的缘故，呲牙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手从他身上挪开，“你醒了呀，身子还好吗？”
她轻声地问，阿祸看着她，窗外雨零零星星地落，他深邃的眸色逐渐在月光下潮水般褪去，露出越灵瑶熟悉的，有点沉静的，顺从又泛着淡淡热忱亮光的目光。
越灵瑶毫不畏惧地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忽的房间里压抑的气场散了，阿祸披着斗篷艰难地直起身。他一手握着她的腕子，握拳放至唇边压抑着轻喘，另外一手颤抖又执拗地将少女皓白的腕朝外推开，面色隐忍苍白地侧过头。
“别…不要碰我。”他低哑道，别过头不再说话了。
他的嗓音中带着沙哑的闷喘，越灵瑶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被推开的手，又看了看在缩在墙角肩头微颤的男子，鬼使神差地又将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自己手下的额头烫得吓人，越灵瑶被烫得一缩肩，连忙探过身去看阿祸的脸色。
夜色昏暗，男子摇着头，他将头压得低低的，见她要来看，又挣扎着脱开她的手爬开，弯着腰将面色埋进阴影中。
“不要动。”她急切道，“你怎么样？”
对方没有回应，越灵瑶看不真切，于是只得强行捉住他的腕子将他摁在墙上，压住他仍想乱动的腿逼迫他抬头。
混乱中，阿祸的斗篷被半扯开披在肩上，他双手手腕被越灵瑶牢牢一手握着，压在他头顶的墙上，下颌被捏住抬起，胸膛不稳地呼哧起伏喘息。
熏炉中湿热的烟气袅袅，越灵瑶看着他，男子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热，瞳子暗红湿亮，让她无端想起那些开在魔域大片大片随浪涌动的灵骷花。
阿祸的耳朵尖在止不住发颤，他就要抑制不住紊乱的魔气了，但他被这般压住后反而安静下来。越灵瑶的手臂比他要细很多，但他仍旧乖顺地举着手任由对方将他压在墙上，只是下颌仍旧挣扎着想要躲开。
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垂眸避开对方视线，低哑哀求，“求您…别看。”
“怎么回事？”越灵瑶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五指下抚又想放出神识探查。
“…大约是风寒。”
阿祸皱着眉低语，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却也没有继续阻止越灵瑶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探查，少女的手带着微凉，灵识灌入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浑身像是火炭般又腾腾烧了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忍耐着尾巴即将冒出的冲动，试图用自己知晓的微薄人间病症思索，“也许是来时路上淋了雨，您别碰我了，会传给您的。”
“傻瓜，你是魔族。”
越灵瑶却是被他逗笑了，蹙起眉扬唇，“哪里会有魔族得风寒的。”
她说罢又严肃起来，正色低头，端详起他的身子低语，“这不是受伤，是你体内的禁制被触发了。”
阿祸的眸子在黑暗中有一瞬睁大。
他于漆黑中听得越灵瑶思索着细声说，“不过还没有查出究竟是哪个禁制被触发了…这可不行，都烫成这样了，总得想个法子才好。”
她说罢，便兀自拉着他的手起身，阿祸踉踉跄跄地被她拉到床榻上坐下，看她点燃了灵灯，按着自己的肩认真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配药。”
他们离得很近，她说话时，细碎的气流和带着药香的清冷体香拂至阿祸面前，阿祸呆呆地看着她柔软的脸颊在眼前放大，忽的心头怦然一动，胸口一热穆地腥甜上涌，险些要咳出血来。
他连忙捂住嘴，顺势咽下一声变了调的□□，他若有所悟地低眉避开她的视线，那股腥甜很快便压了下去。
他再抬起头时，身着青裙的少女已风一般匆匆跑走了。
雨声中，越灵瑶叮叮当当地炼着药，她对这些已经很熟稔，单手举着银盏，很快便将一副如水般剔透的灵药炼好。
她将银盏捧至阿祸身边时顺手带上了那两副百魂草做的手绳，坐在塌上满脸关切地捧着盏朝阿祸嘴边递去。
她是凭借记忆中舒缓禁制的法子炼的，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于是心虚地开口，“尝尝这个，喝了会不会感觉好点？”
盏里盛着的是阿祸没见过的药，他仅仅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仰头悉数喝了，垂眸等着药效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