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剑影浮沉
人影纷乱，空地上点起的火把腾腾燃烧，越灵瑶握着筷子坐在桌边，杏眸深远地越过醉酒踉跄的村民。他们举着酒碗在桌前相撞，清冽的酒液泼洒在深色木桌上，扬起嘴角畅笑。
人群的尽头，红衣似火的女修站在桌前，她眉眼执拗地垂下，身后是一道隐于黑暗中的妖娆人影。
周围唢呐滴滴答答地响，人影发盘云鬓，头上步摇长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她缀满翠羽的绕金衣领上，娇浓的容颜上一双秋水眸隐约泛着暗赤，金红裙摆无风轻扬，赤足轻踩于地面，雪白的踝上金铃叮当。
是宁楹诀随护的剑灵，碎鹊。
没想到今日社宴，她竟也跟出来了，越灵瑶想，只不过碎鹊用了藏形术，周围的村民并未发现她的身影。
那方宁楹诀身边正站着白衣清冷的风凌彻，清俊少语的大师兄正被一群庆贺恭维，手握酒碗的村民围在中间，几名年老的乡公捧着酒朝他千恩万谢，语言之间大多是感谢诸位修士帮他们荡平妖魔，来日下山，要往玉虚派堂前添香还愿的话。
人围得多，有几位村民手中的酒液几乎要泼到风凌彻衣襟上，被他扶稳酒碗后淡淡摇头，“多谢，不过修道之人不擅饮酒。”
被扶住手腕的老者叹气退了下去，但仍有村民朝前挤来，站在他身旁的宁楹诀看得秀眉微拧，在另一人凑上前恭贺时不待他推辞，忽的急步上前，一手端起酒碗。
“这杯我来。”
她朱唇扬起一饮而尽，酒液浑浊刺喉，女子被呛得猛咳几声苍白了脸，却仍旧强自笑道，抬手将空碗倾倒。
周围顿时一片赞誉呼喝之声，风凌彻皱了皱眉想要抬臂将她拦下，五指却穆地被宁楹诀抓紧。
人群中乌发朱唇的女子扭头，她眉眼楚楚地朝他笑着摇头，又端起一碗凑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今日我高兴！”她一碗饮尽，将空碗高高地举起扣下，面容映着火光肆意笑着大声道，“便替他奉陪到底了！”
越灵瑶端坐在桌前手握筷子，静静地看着一身红衣的宁楹诀挡在风凌彻身前，眼波流转地一碗接一碗饮酒。
她身后的剑灵碎鹊静静地漂浮在空中，暗赤的眸无悲无喜地低垂，看向身前已然大醉，被风凌彻见状，冷着脸执意推开人群扶走的主人。
恍惚间，越灵瑶似是从她步摇流苏下苍白的脸上看见一丝悲悯一闪而过，再凝神望去时，却只见剑灵又隐入那片浓郁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什么呢？”
她的身后丽荷不知何时端着米酿走了过来，手肘依在她肩头低眸去问。
“有点奇怪啊…”
越灵瑶盯着宁楹诀喃喃，见她垂落的眼底隐约泛出几丝黑青，扭头问，“宁师姐近来休息不好？”
丽荷扬了扬眉，见她是问宁楹诀后轻哦一声，轻声说道。
“她未能亲自剿灭镜魔，这几日心里一直沉闷呢，这么乱闹一通也是好事。”
越灵瑶轻喔一声点点头，又听她问，“说起这个，我听闻羽师弟说，此番杀死镜魔的是你吧？”
她一愣，随即下意识点头，下一瞬便被了然的丽荷拉着袖子站了起来。
丽荷不待越灵瑶反应，干脆利落地跃上众人碗筷翻倒凌乱的木桌，一手仍握着满脸呆愕的越灵瑶手腕高声呼喝。
“诸位看这边——”
“等等…”
刹那间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越灵瑶目瞪口呆，眼见着已经有人朝她的方向扭头，她顿时面容失色，张了张唇想要拔腿挣脱，拼命辩解，“我只是想来吃个晚…”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罗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笑着把她推上了桌。
…我只是想来吃个晚饭。
还未吃饱的越灵瑶满身别扭地站在桌上，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同样愕然抬头，尚在端菜送酒的阿祸，愈发绝望地默默捂眼。
“乡里乡亲们。”
丽荷丝毫不觉尴尬地踩在桌上，一手拉着表情僵硬的越灵瑶手臂，高高举起扬声贺道，“这便是我们当中斩杀害妖怪的同门！”
“竟是这么年轻的仙师…”
“还是个漂亮的女神仙，哎呦罪过罪过…瞧我这嘴，仙师莫怪，仙师莫怪…”
“她好生厉害啊…仙法定是很强。”
一时间，纷纷扰扰的人声悉数在越灵瑶耳边传来，丽荷见众人朝这边看开来，又扬唇高喝，“是不是很厉害啊？”
众人纷纷称是。越灵瑶呆呆地站着，她上一次被这么多村民围在中央，还是幼年呆在人间时。
她低头，见身旁老少村民朝她纷纷作揖，五指张了又紧握局促不安了好一阵，这才缓缓开口，抬手朝桌下含笑回礼。
“诸位不必多礼，捍人间周全，本就应是我们修者应尽之事。”
一番恭维流水话之后，越灵瑶终于从一群面上挂笑的老小村民中脱离，她挤在人群里找了个偏僻地方，抱过一盘白炙鸡缩在桌旁，开始用她未尽的晚饭。
那边宁楹诀和风凌彻的身影走得匆匆，已经彻底看不见了，越灵瑶收回目光撕下一个炙得烂肥的鸡腿，不自觉地去找寻阿祸的身影。
她还未找到人，就看见方才一同随她挤出的丽荷也朝这边走来，端了杯米酿眉眼沉吟地靠在桌边饮了一口。
“听说了吗？镇里的陈阿婆昨夜过世了。”
越灵瑶原本正在埋头啃鸡腿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凝视面前正定定瞧着火光的丽荷，嗓音黯了下去。
“就在你们从林中回来的前一天。”
“她是如何死的？”越灵瑶问。
昨夜的这个时候，她还呆在界川中等候风凌彻发现出口搭救。
丽荷摇了摇头，她望着火把后笼罩在阴影中的枯树，喃喃低语，“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她昨日焚完晚香，忽然同她养的那个女娃娃说身子很累，想歇息一会儿，便靠在床榻上阖眸睡去。”
越灵瑶顷刻便想起那时在神堂中缭绕鼻间的清净沉香，眸子一暗不再多言，又听得她道，“阿婆身子骨差，女娃娃原是不当事。只是待她后来睡得久了，到了二更仍未转醒，这才觉出不对。等女娃点烛再看时，她早已…”
老妪已是风烛残年，全靠一口依托之气撑着，待依托的神邸离去，便再无生志了。
丽荷摇了摇头，又看向坐在桌边陷入沉默的越灵瑶，开口问，“越师妹，你究竟在界川中做了什么？”
越灵瑶同丽荷简要交代告辞后，吃完了鸡腿从桌旁悄然离去。
身旁人影庞杂，布衣长袄饮酒方尽的镇民从她身旁匆匆挤过，空地上架着火把，她沏了杯米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眸色落在火光尽头的枯树下。
枯树树枝上还挂着今年祈福结上的红布条，布条在风中轻轻地抖，越灵瑶靠在桌旁往下看，只见人影憧憧间，树下站着那个之前梳着双鬓，被她治好烧伤的女娃娃。
阿祸正在人群里遮着兜帽沏酒送盘，轮廓分明的下颌被火光映得明亮。
树下的女孩左顾右盼地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瞧着，想要挤去村民间去拿阿祸盘中一块裹着蜜糖的麻葛糕，奈何身形太低怎么都够不到，急得在人群外探着手来回蹦跳。
越灵瑶低头看了看杯里的米酿，转了转杯沿一饮而尽，放下木杯朝树下走去。
阿祸正在树下抓着酒坛单手倒酒，耳旁听得风声后抬头，见一只白皙的手一下从自己托着的盘中捏了块麻葛糕，长长的马尾上束着的银冠在枯树下闪耀。
“喏，拿着。”
越灵瑶拿了糕点朝女娃娃递过去，女娃娃眨了眨眼看着她，扬声双手接过，“谢谢仙师姐姐。”
她小口小口地啃着，女孩今日与之前见面时不同，只穿了一件粗布单衣便匆匆跑出来，未梳好的双鬓上发丝凌乱，整个人虽仍是笑盈盈的，但神情憔悴，像是棵在风中飘荡的枯草。
越灵瑶默默低眸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向面前枝干张牙舞爪的枯树。
“这棵老柳树，初秋的时候就枯了呢。”
她的耳畔听得女孩塞着糕点口齿不清说道，女孩似乎有些踌躇迷茫，盯着树小声开口。
“阿婆说，今年它叶子虽是落得早，但等到来年开春，肯定会像往年一样长满嫩绿的柳条。到时候，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在树下拿柳条编环，串很多很多的鱼虾回家。”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说好了要一起等的，她怎么还没有看到，就丢下我走了呢。”
越灵瑶沉默了一瞬，抬手从悄无声息从人群中挤出的阿祸盘里又拿了块蜜糕，递给她吃。
女娃娃接过蜜糕低低地道了谢，她塞进嘴里胡乱咽下去，又擦了擦眼角抬头朝她笑，“仙师姐姐还有要事要忙吧？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是的。”
越灵瑶轻声道，摇了摇头。她抬步掠过几人，站至树下抬头仰望，一手抚在树干上，眸色深深地凝视了片刻，从身后抽出玉笛放至唇边。
笛音轻启，双鬓布衣的女娃娃惊奇地睁大眸子，只见道道青泽从银冠长发的少女笛旁飞出，化为星点光芒落在本已枯死的树枝上。
树旁的人们都停下喧哗，抬头仰望着一幕。阿祸握着酒坛站在眸色惊叹的村民间，他仰头，只见火光明灭中，树上点点青芒如暗夜萤火般轻舞环绕。
倏忽间枯枝抽条，万千嫩芽从系着祈福红布的柳树梢头生发，于夜色中轻轻摇曳。
“枯树逢春…当真是仙术妙手啊。”
人群中有人在轻轻地赞叹，树下的少女迎着残月背对众人，待一曲终罢放下玉笛，朝女孩扭身伸出手，指间化出一条绣金的红布来，眉眼弯垂缓声道。
“来，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便握着它默念，然后挂到树上，想听的人自会听到。”
女娃娃哎了一声匆匆奔过去，她眸子亮亮地抓住那个布条，紧闭双眼十指合握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睁眼，挂在离她最近的一根树梢上。
“春风柳上归1，她会听到的。”
越灵瑶深深抬眸看了一眼满树的红布，她抚了抚她的肩，见她挂完布条之后便一直直勾勾盯着那根红布，眸中拼命眨着眼眶湿润，心底暗叹口气后将她揽至怀中，垂了眸子轻声道。
“要自己好好活下去啊。”
她听见怀中的女孩一顿，随即呜咽一声低低地啜泣起来。最开始，她只是微微地颤抖肩膀小声啜泣，但随后她的哭声愈来愈大，到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抱着越灵瑶的腰肢嚎啕大哭，蹭着头止不住掉泪。
“呜呜呜呜…阿婆，阿婆她走了啊！”
女娃娃在树下撕心裂肺地喊道，她说罢又拼命摇头，五指不住擦着红通通的眼角，在越灵瑶怀里蹭来蹭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就是她最后跟我说的话……她傍晚礼完神，让我把剩下的香都收好，说之后都不必再用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她又抽噎了一声，在面前少女的怀中哀哀啜泣，嗓音嘶哑。
哭声中，阿祸遮着兜帽在树下看着。周围的村民仍在轻声赞叹越灵瑶带来的仙迹，少女沉默地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女孩，她在青芒环绕中一言未发，只是垂着眸，轻轻抚上对方瘦削发颤的肩头，直至哭声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