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杀了它
越灵瑶看着它，并没有接古祭刀。
“那个结界里困住了什么？”
她朝镜魔静静问道，对方一手提灯握着刀看她，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静谧笑意，“那是一处深渊，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一般的魔，一旦出世，足以毁灭这片山林。至于具体都有什么，我也并不知晓。”
越灵瑶沉思一瞬，她又低头看向铁链之下的漩涡，赤焰向上纷飞，几乎要燎到她的额发。在那股强大灵压之下，隐约可见一道不见尽头的裂渊，无数魔物的哀嚎带动铁链震动，她闭了闭眼不想再看，朝身后镜魔发问。
“花泽小师妹和莫师弟，是你所害吗？”
“噢，你说他们。”
镜魔拍了拍脑袋轻呼，又满不在乎地笑，“我不过是用了幻境，将他们引向神幡附近，等待山神发现动手罢了。那个背着剑的小丫头可真是胆子大，居然还想要去碰那些神幡…嘻嘻，不然她还能再多活片刻的。”
越灵瑶藏在袖中的五指用力握紧。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独坐在高座上的神君，又问，“我若是不杀他呢？”
镜魔无谓地摊手，“你既然无法从内破开结界，那便只好一直呆在这里，等待外人来救了。”
越灵瑶低下头看了看魔域结界，想起那个被自己治好烧伤后，抢着要把一串串肥美鱼蟹塞进自己怀里的女娃娃。
“这样？听起来倒也不错。”
她抬头，抱臂扬起嘴角笑了笑，“算算时间，大师兄应当也早该发现我不见了，不知现在找到法子破界没有。正好，若是没找到，我可以好好地在此处睡上一觉。”
镜魔的眸色锐利一瞬，忽的压低嗓音厉声开口，“你忘记了，医修。这片山林灵力紊乱，界川的出口连同魔域一起被隐藏，想找你的人，除非等魔域暴露，否则并不能从人间探查出你的所在。”
它见原本好整以暇的少女面色一顿，随即又讥讽地提着灯，化为黑烟绕至她身后，足尖轻点倏忽化为人形道。
“你想同他一样守住这处魔域结界，那你就只能在这里等着，等过了几十年，亦或几百年…你虽是修士，但寿数也不过百多余年，比之这片恒古存有之处，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而消。”
它微微侧头，昏暗中，镜魔的眸子在宫灯下摇曳出妖异灿烂的碎光，抬手轻声在脸色沉晦不定的越灵瑶耳边开口。
“不过，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弱小医修，等到你的同门在这片山林间找不到你，撒手放弃之后，真的还会有人还记得你吗？还是说，就像曾经将你弃之敝屣的父母一般，你又要被抛弃了。”
越灵瑶并未答话，她的眸子抬起，越过魇雾与赤焰，定定望向高座上枯坐百年的神君。
“医修，我劝你快些抉择。”
镜魔见状，幽幽开口，指尖拂过那个在魔气侵蚀下逐渐微弱的精魄，垂眸低笑，“你等得了，未免你的小师兄还等得了。”
“你说什么？”越灵瑶侧眸，看向那个精魄，脑中忽的电光火石一闪。
她惊疑问，“原来他被困在这里，他还活着？”
“他已经很虚弱了。”镜魔抬指，看向指尖那个忽明忽暗的精魄。
“他是唯一一个自已从我的幻境挣脱而出之人，甚至还越过幻象发现了界川入口。
只可惜，他尝试分神入境时魂魄被径直拖入此地困住，如今他的身子应还在山林某处被神隐着呢。界川的魔气并不适合生魂长久生存，这么多天过去，想必他已快要支撑不住了吧。”
“若是我动手，你会放了他吗？”
越灵瑶神情明晦不定问，见她颔首点头，又道，“那把祭刀就在你手里，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
“你亲自弑神的挣扎和痛苦，于我而言是很好的食物。”镜魔有些天真地歪头笑笑，舔了舔嘴角调笑，“你现在闻起来就很好吃，我饿了。”
越灵瑶闭了闭眼，径直扭头不理它。
镜魔见她只是望着高座不动，颇有耐心地缓步从她的身后绕过，指间祭刀虚虚勾划。
“为什么不去杀了他呢？”
它媚意一笑扫眸看向她，将祭刀刀柄转至少女身前低语。
“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已经堕魔，残害信徒快要濒死的家伙。你若是动手，他甚至无法反抗。
拿起这把刀吧…既然无人相助，不如就靠你自己，就像是曾经你在人间一样。你心底其实很清楚吧？那些同门终会如同你的父母一般，惶恐不安地视你为异类，抛下你逃走，你永远无法被人拯救。”
斑驳的祭刀在宫灯映照下，表面反射出诡谲赤红的咒纹，越灵瑶看了它许久，抬起手握住刀柄。
“很好，很好……”
镜魔在她的身旁发出桀桀的笑声，它漂浮在她的身后，青翠裙角拖出长长的黑雾。恒古无声的封印之地中，越灵瑶面无表情地抬头，眸子望向那位神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在她的身侧，从魔域中溢出的赤焰纷飞得愈发厉害，层层流光携着赤焰坠下。她握着刀缓缓抬步上阶，静静地看着座上被铁链禁锢的神邸。枯骨般的神君垂着头，墨色长发从椅上铺散而下，寂静无声。
“嘻嘻嘻…你听到了吗？你的心在说话，这才是你想要的。”
镜魔愈发灿烂地扬唇而笑，她踮脚肆意地拖着黑雾轻旋，眸子猎猎似火，“什么匡扶大义什么守护苍生，都让他们去死吧！那些人在你弱小时，没有任何一个真心帮扶过你…你如今被困于绝境死生不能，又何必去在意他们的想法？”
越灵瑶握着祭刀停下，她已踏上最后一节石阶，面前便是垂首蒙目的山神。她垂落眸睫，感觉自己手中的祭刀已开始与座上的神邸共鸣，不断发出震啸，血红的咒纹不断漫延到刀柄，在昏暗中忽明忽灭。
她看着山神，静静地看了许久，终于垂眸抬起了刀。
“……呃！”
刀锋刺入血肉的噗呲声在寂静中响起，原本提在镜魔手中的宫灯中那抹烛火忽的剧烈摇曳，随着跌落在石阶上的烛笼在笼中颤抖一下，缓缓吞噬笼纸。
越灵瑶的杏眸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碎光，在她的身边赤焰飞旋魇雾缭绕，少女返身前倾一手握着咒文流转，清幽燃火的祭刀，一手用尽全力抵在刀尾末端，将已刺入镜魔心口的祭刀尽数抵入。
“我一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她的嗓音安静得恍若无波的湖泊，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昏暗无光的虚空，没有去看面前唇角溢血，脸色苍白惊愕的镜魔。
“你声称可以窥得我心中所想，化为我形，那又为何…你从未向我用过一次寒火呢？”
越灵瑶抬眸，凝视着它在烛火下不断变幻的脸庞，幽幽的青火已经顺着它的胸口不断溢出，将周围环绕的黑雾焚尽。
“你其实并不能用它，不是吗？”
她说，祭出的火焰顺着刀锋自镜魔心□□发，镜魔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眸子大睁看着她，张合的唇间涌出大汩大汩的黑血。
“不过是一只妄图窥测人心，描摹人皮的魔物罢了。”
越灵瑶紧紧握着刀柄，运转体内灵力将寒火送入它的体内，垂眸呢喃低语，“你既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只不过是一缕虚无缥缈的镜中幻影。”
“你…！”
镜魔的喉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它想要向后飘离踉跄退下石阶，可曾经弑神的古刀却将它死死地囚于这个由它化出的壳子中，不得动弹。
它最终被囚禁在它亲自勾勒出的方寸之地中，镜魔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挣扎着仰头，瞳子顺着毫发无伤的山神一直落在面前弯腰贴身的越灵瑶身上，忽的惨烈地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懦弱的医修，你根本不愿杀他…可是你又可曾问过你的心吗？”
它的身影在不断被青焰焚毁湮灭，镜魔大笑着抬起手，想要同方才阿祸那般从面前垂眸无言的少女身上汲取意念，大张的五指却在抬起后，忽的顿住了。
“怎么会…不痛苦？”
它喃喃地说，震惧之中黑血从唇边不断溢出，“不可能。我经历过你的记忆，你的父母抛下你，那些人间的百姓视你如妖邪，举着火把将你在荒庙中驱赶，誓要烧死…那时候没有人来救你，为什么你不痛苦？！”
它的眼前有画面浮现，画面的中央是一个身着褴褛素衣，不过幼年的女孩。无数手执火把棍棒的村民将她围拢在一个荒芜的破庙中，火光映出了他们不断谩骂呵斥的脸。
那是无数丑陋的扭曲的脸，被围在庙中的女孩面容蒙灰，她拼命地朝四面八方的人群空隙间奔逃着，又被火光吓得哆嗦后退，踉跄奔跑被逼入破庙深处。
满月明亮地照在人间的城中，城中的喧哗越过高墙，她仿佛能看见城深处沿街小贩兴高采烈的吆喝，朝牵着娘亲的孩童兜贩新做的绒花蜜糖。
女孩跌跌撞撞奔至神堂，这是一条死路，她在莫大的慌乱中捂住耳朵深深弯下腰身，人间荒乱不堪，她拼命抱着脑袋低下头，想要借此挡住一些四处袭来，如刀割般的怒骂击打。
第一颗石头落在了她的身上，人群越围越近，女孩惧怕凄惨的哭声在荒芜的破庙中响起，没有人去关心在乎她，又一颗石头砸了过来。她崩溃地哭着，哭声到了最后只剩下了嘶哑的低咽，瘦小的身子包裹在褴褛长裙中，颤抖不堪。
破庙屋檐上，一颗水珠摇坠滴落。
群魔的笑声在空中响起，一道青幽的寒火自女孩身后穆地腾出，斗折蛇行，朝向如水的月光倾力绽去。
那道青火比所有火把上燃烧的火焰都要炽烈，群魔在虚空中放肆大笑，她深深地弯着腰，脸上泪痕未消，又一道青焰从背后燃起。
举着火把，站至最前的村民们见状纷纷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站在漏风的破庙里，于苍白如纸的月光下见得被围在庙堂中央的女孩拼命擦着眼眸，眼角含泪地抬起头。
在她的四周，道道青幽火焰无风怒啸，跳跃着映出了她身后如长夜般沉晦的神像。
这是数万年后依然不变的人间寂夜。火光明灭，落满蛛网的灰败高坛之上，被众人遗忘再无人敬拜，无知无觉的尊像手执长弓，身披玄袍，于高坛上敛眸低垂。
无人知晓祂是哪位神邸，也无人知晓祂究竟于何时塑于此地。漏出的月色星点照在坛上，神尊轮廓分明的容颜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磨得看不真切五官，他的身形孤高如最深的夜色中那点荧渺星光，只是沉默立在绝望不甘的瘦小女孩身后，任由她长长的影子不经意投在高大的尊像之上。
有风掠过了尊像破损的玄袍下摆，肆意燃烧在女孩身旁的寒火呼啸着扑向了震惧后退的村民。整个神堂悉数燃烧了起来，她眼眶微红地站在火中，静静地看着村民奔逃的惨叫自火外彼此起伏地响起，眸色安静悲哀。
越灵瑶手握祭刀，沉默地站在石阶上。
“你弄错了一些事情。”
她安静开口，垂眸将还插在镜魔胸口的刀上寒火燃得更猛烈了些，又似是自言自语般低语，“我到石阶上来，不过是想问神君些事情。不过细细想来，不问也罢，我还是更想杀了你。”
一朵又一朵的寒火在她身边绽放，越灵瑶的额上因为耗尽灵力而渗出冷汗，但仍旧一手捏诀，不给任何喘息机会地将寒火悉数注入镜魔体内。
她恍若未闻地不去理睬在她面前瞬间爆发的惨叫，看着镜魔原本完整的身形逐渐湮灭后霍然抽刀，眸光忽灭，寂静地凝视着它骤然僵在原地。
“况且，我并不是无人相助。我如今深陷绝境之时，已有人相救。”
越灵瑶抬起手，对它轻声开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不断挣扎的镜魔以火焚尽。
被魔气束缚的精魄挣脱束缚，悠悠地向上飘去。她看着镜魔愤然震惧地仰面跌落至恒古不变的虚空中，它的身上，最后一丝溢出的魇雾被寒火灼烧殆尽，伴随赤焰烈烈的余晖散入结界深处。
她静默无声地看着，忽的无力跌跪于冰冷石阶上，紧紧阖上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