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梦魇
顷刻间数道流焰在雾中炸开，纷纷朝镜魔而去。
黑雾中，杏眼弯垂的女子轻哦一声，抬手随意挥去了那些焰火。无数流焰骤然熄灭，她缓步朝越灵瑶走来。
“你在害怕我。”
她吃吃地低笑，一步一步踏在林地古莲旁，朝手执玉笛凝霜后退的越灵瑶看去。黑雾在她周围起伏，她身边凝结的雾霜瞬间溃散消失，挥手格来朝她刺来的冰棱。
“为什么害怕？”
越灵瑶站在巨树之下，双手抵在树干上眸子环顾四周。一道道黑雾在她身旁环绕，她听见镜魔的嗓音轻柔，似要将她带入深沉的梦境。
她隐约有些困倦，努力清醒神智盯着这张与自己模样一样的脸，没有做声接话。又见周围毫无退路，翻手化出一根细长冰枝握在手中，眸子直直盯着她。
镜魔从她身边用她的嗓音低笑而过，留下一道飘忽的雾影，“因为我猜中了你的心事？”
不能回答。它拥有窥视心神的能力，它在蛊惑我。越灵瑶握紧冰枝想，可唇齿却似是受到撬动后不由自主地张合，听见自己低声开口。
“你不是我。”
“哦？嘻嘻嘻嘻……”
黑影在她的身旁一圈一圈地盘旋，时而化为虚影时而身着青罗短裙缓步行走，杏眸盈盈望向她。
它的指尖抵在唇上，喃喃细语，“不，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它见树下少女手握冰枝缓缓抬臂，尖端直指自己，又倏忽凑近几步化为虚影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了同伴，既慌张又担忧，以为只要不听我说，就可以靠法术赢我。”
一枚冰凌骤然击去，镜魔轻呵化出少女人形，与裹着寒气的冰凌擦肩而过，指尖穆地燃起一枚青白火焰。
她扬唇看向越灵瑶，“比如说，这个？你的宝贝寒火——你最厌恶的东西。”
“滚开！”
越灵瑶清喝一声手握冰枝，足尖点上一朵幽紫古莲朝她抬步刺来。
巨树下青裙飞旋，冰枝上散开的冰棱纷纷被镜魔击开，她满脸怒容看着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它的嘴角逐渐上翘，忽的化作黑烟朝她扑去。
她匆忙一躲，跌在地上，听得它欺身在自己耳旁幽幽道。
“难道不是么？因为它，你被父母当做妖邪抛弃，流落街头忍饥挨饿。那时你还那么小，根本不会控制这种东西…对了，那些在破庙里发现你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怪物。
“对，怪物，就是这个词。”
越灵瑶刚在心中生出这个念头，就听到镜魔在自己耳边说道。她脚踝在跌倒时扭伤，五指撑地，勉力支撑起身子打算站起，又听得镜魔在她背后幽幽低语。
“所以，你见到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半妖魔奴后，就出手相救了。真可笑，可怜的小家伙…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它伸出尖利的爪子，越灵瑶看到那些黑雾朝自己身边涌来，她恍惚间忽然觉得很累，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五指握着逐渐化成水雾的冰枝不住颤抖。
“你以为那个魔奴会感谢你吗？”
镜魔弯下腰，将爪子覆在她强撑睁着的眸上，似是诱哄即将熟睡的孩童般缓缓开口，“瞧瞧你，救下他，除了同门的嘲讽，你什么也没得到。你渴望信任，想要他的感激？那是你们正派才有的，至于我们魔族…从来就不会感激在乎任何人。”
越灵瑶低头，没有说话。
片刻，她的周围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黑雾翻滚起来，于她身后娇然而笑的青裙少女哀嚎着后退。镜魔的全身倏忽间化为黑雾，在黑雾之间有一缕青火燃起，呼啸着焚毁了树下的大半雾气。
越灵瑶跪坐在地，沉默地看着面前林地上冰枝化为的水潭中燃起的青幽流焰，抬手熄灭了它。
“你话太多了。”她垂眸踉跄起身，依在树干上打了个响指，手中灵气化为几支锐利冰箭，随着她的五指动作指向那团黑雾。
她五指扬起，在箭头上依次拂过，看着青白寒火在箭头燃起，眉间神情不动，似是在自言自语。
“我在人间时，是师父救下了我。所以，无论是我与师门的情谊，还是如今救下那位魔奴，都轮不到你来置评。”
她面无表情地依在树下，轻轻弯指，身旁冰箭携着青火朝黑影而去，掠过的风映着光，带动她侧脸碎发。
少女垂眸，似是默念般轻启唇齿。
“医者，以扶伤为道。死难当前，万不可以外物蒙蔽道心。
我虽资质尚浅，但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你惹怒我了，医修！”
镜魔嘶吼尖叫起来，它被火燎伤之后便不再靠近越灵瑶，只是化为一团浓郁黑雾在她周围疯狂环绕。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无数尖利的爪子从黑雾中伸出，越灵瑶抬头，又听得那声音嘶哑笑道，“不，我要慢慢地折磨你…你道心清明又如何？不受侵扰又如何？我依旧能感觉得到你的痛苦，嘿嘿…弱小的医修啊，只要没有人带你出去，以你的修为，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这个梦域。”
越灵瑶仰头看着黑雾，没有做声。
她听见无数道声音自她脑中响起，带着恶毒的刻骨的诅咒在放肆大笑，“我会造一个梦给你，一个你最为惧怕的噩梦…你只要一直痛苦就好了，这样，你永远也不会踏出这个地方。”
“你对何师兄和罗烟他们。”她轻声开口，嗓音清冷不堪，眸中光影似是高耸仙山上轻倦垂眸的天女般无意，“也是这么说的么？”
她的周围爆发出肆意的桀桀笑声，越灵瑶只觉得意识似乎要被这些笑声拖至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那黑暗中有磅礴的大雨，仓惶奔逃在人间街巷中的少女身旁道道青焰飞舞，她的脚步声哒哒，左肩的花蔓在长夜中幽红如血，引得虚空中窥视的群魔窃窃狞笑。
“瞧她的身上…那道血纹是魔气吗？”
“不是吧，我没有察觉到同类的气息。”
“身为人类，却因为这种东西被同族抛弃…哈哈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类还当真是一如既往地虚伪可笑！”
咣当一声，她指间的冰枝落地，缓缓化为湮尘散去。
…就这样吧，她想睡一觉了。
混沌之中，越灵瑶穆地冒出这个想法。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试图还想挣扎着再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意识似是要被对方拖入深渊般，止不住地下坠又下坠，一直落进昏暗之中。
她疲倦地闭上眼，忽的在昏暗中看到一缕赤焰，流光如火般的赤焰自深渊深处缓缓溢出，在她眼前炸开。
“…医仙。”有人这么唤她。
医仙！
她忽的被这一声低语唤回神志，心神骤然清明，浑身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她身旁的黑雾比方才更为压抑浓郁，越灵瑶见四周无人，扭头四望着，又隐约在黑雾外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灵瑶医仙！”
…阿祸？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能意识还未清醒，又掐了掐指尖，努力使自己从方才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嘶，好疼。
越灵瑶顿时揉着自己的手指龇牙咧嘴，又揉了揉眼侧耳细听，果然在树旁又听得阿祸的低唤。
“医仙，你在哪里？”
“阿祸？”
她当即顾不得细想为何会听得他的声音，连忙朝那个方向扬声唤道，又见原本平静浓郁的黑雾忽的沸扬起来，镜魔化出她的面容在雾中恶狠狠轻啧。
“那个碍事的魔奴。”
她还未来得及去分辨对方语气里究竟是什么情绪，便见一只细长漆黑的爪子穆地朝她脖颈抓来，“我现在就杀了你！”
越灵瑶呆了呆，握了握灵力涣散的掌心，踉跄一下转身拔腿就跑。
她脚踩在地上时，脚踝上的伤顿时一阵阵刺痛直往骨缝里钻。她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往自己身上狂拍疾行符，在黑雾间跌跌撞撞左右闪躲，期间有几次几乎要被对方的利爪割破脖颈。
“阿祸——”
若是他当真可以跨越梦域，他能听到自己在这里，那么…越灵瑶抱着一线希望狂奔进林间，镜魔造出的梦域彻底混乱了起来，她的身边时而暴雨倾盆时而寒冷刺骨，如注的大雨拍打在她身上，脚踝伤口痛得钻心。
…该死，出门前该带些隐行符的。
越灵瑶躲在树后仰头喘息，淅淅淋淋的大雨从天而降，她只觉得面前光景混乱不堪，昔日人间跌宕的街巷和面前的山林重合在一起，互相变幻。
她静默地喘息着试图清明神智，忽的感觉垂下的手腕被人匆忙紧抓，心中瞬间大骇。
林雾中，她掌心生出冰枝抬手便刺，唇齿忽的被人抬手掩住，整个人从黑雾里扑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顿时瞪大眸子抬头看去。
梦域间残留的魇雾从她身上徐徐散去，闪烁着犀照流光的树林中，阿祸遮着兜帽将她环至胸前，唇齿无声张合。
您别说话。
越灵瑶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额发紧紧贴在面上，怔怔地望着他。
男子的身影在树下孤寂如松。她被他捂着嘴不能言语，足足看了有几瞬，见他又要张口连忙嗯嗯点头。他见状颔首，双臂紧紧环着自己，将身影掩入巨树后的阴影间，侧眸朝树外望去。
她方才是，成功从梦域中逃离了？
越灵瑶后知后觉地想，心头忽的一松。
魇雾之中，墨色神幡在他们头顶飘荡，那只镜魔仍旧徘徊在巨树附近，化为一团黑影桀桀而笑，在林间来回搜寻。
他们两人紧贴在一起，阿祸遮着兜帽沉默地背靠在巨树上，胸前环抱神情小心的少女，唇角紧抿下垂，面容在阴影下模糊不清。
越灵瑶先前脚踝受了伤，站立不稳，索性双手环住了面前魔奴男子劲瘦的窄腰，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镜魔还未走远，她屏住呼吸不敢出气，忽的意识到一个事情。
自己方才被单独困在镜魔的梦域，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她疑惑地想着，忽的感觉自己又被察觉到魔气逼近的对方搂紧了些，上身几乎整个埋进他胸前，险些窒息，顿时有些气闷地挣了挣。
阿祸似是没有觉察到，仍旧浑身紧绷地拥着她。
越灵瑶被闷得涨红了脸，见魔气逼近也不敢肆意乱动，于是低着头，手上没轻没重地在他胸上用力捏拧了一把，又轻拍了拍，试图提醒他险些要把自己憋死这个事实。
对方果然穆地颤了一颤，圈着她的手臂稍且松了几寸。
“对不起…我逾越了。”阿祸弯腰拥着她，半妖化的瞳子在昏暗中垂下，低头闷闷地说。
他似是一路焦急寻找的缘故，胸膛滚烫上下起伏，越灵瑶在梦域中被雨淋得湿透，浑身冷得厉害，双臂搂住缩在他怀里后倒是觉得暖和许多。
她又听得他哑着嗓音，用力弯腰将她护在自己胸前，低下头在她耳边颤抖着喃喃开口，语气后怕又紧张。
“医仙，之后随您怎么罚我都好，但求您再忍耐一下，不要离开我。
我…我真的好怕他们伤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