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魔奴
此时已是玉雪派修士们进入青宵镇的第六日。
深夜的屋内，越灵瑶平复好心绪后站在荡着华泽的灵灯下穿好衣物，从桌上随手抓起一叠黄符塞进腰间符袋里，熄灭灵灯系好衣领推门而出。
屋外的玉兰花树只剩下一杆枯枝，扑面而来的冷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浓墨般的魔雾。她眼角抽动凝神看了几眼，见魔雾中几缕新鲜魔气隐隐有聚集扩散的迹象，颇为无奈地哀叹口气。
果然刚才的梦并非全然是自己瞎做，林间魔气入侵村镇结界的迹象愈发明显了。
越灵瑶摇了摇头，捏了个诀将门外黑雾挥散后，朝着远处的一处小院赶去。
几个多月前，人间各处的魔域结界异动明显，大量魔物纷纷涌入人间。玉雪派长老听闻此事，担心此番异动，恐有魔族趁机大举入侵，于是下令派出各位弟子下山前往人间，尽快稳固结界平妖荡魔。
她如今便是在前往人间东处，由大师兄亲自率领的除魔队伍里。
天黑风高，远处的林间隐约可见点灯巡逻值夜的同修，村镇的小路上除了她之外并无其他人。
镇子很大，越灵瑶沿路经过几个木屋皆是无人居住，也忍不住有些后背发凉，加快了脚步朝院落跑去。
玉雪派以剑入道，她如今修为已到金丹高阶，若是放在同门的寻常剑修身上，这般距离大可御剑疾行。可她不知为何天生根骨受损，别说持剑修行，连以旁门入道的刀法都运用不了，只能当个主攻心法的医修，依靠符箓法宝来增强自身。
而自己符袋里塞着的疾行符一张足足要十贯钱，一次一用，她可狠不下这个心用在这里，只能靠腿狂奔。
说来也巧，六日之前，他们一行人原本在附近山下联手制服了一群突然发疯窜逃至下山，为祸乡间的鹿妖。
谁知除妖过后途径青宵镇时，就见山上魔雾缭绕，镇中村民纷纷拖家带口，沿着山路朝山下逃离，甚至逃难人群中还有怀抱死婴嚎啕大哭的村妇。
人间如今并无战乱，这青宵镇原本是一山清水秀的小村落，隐于山间自给自足，本不应该受流亡困扰。
领队的大师兄风凌彻觉得蹊跷，同队的人又注意到死去的婴儿身上隐约残留魔气，于是派人上前一问这才得知，自初春过后，这山间林中竟是出了所谓吃人的妖怪，频频在深夜出没残害村民，等到白日寻找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如此半年过去，妖怪吃人之风愈演愈烈，从最初的一月一次到入秋之后几日一次，村内长老请遍了周围的能人异士，皆是毫无办法。
眼看着整个村落就要被妖怪残害殆尽，村民再也难以忍受这般如影随形的恐惧，身强力壮者开始纷纷举家下山逃离这处恐怖地，村镇中如今只剩下了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在苟延残喘。
消息传到大师兄风凌彻那里，领队几人商议后，风凌彻认为此事应为魔物所致，于是安抚诸位村民，决定带领十几名玉雪派弟子出手前往镇中除魔，保护镇内百姓。
可连日下来别说荡平魔物，连队中的修士都接连失踪两名，当真是出师不利。
越灵瑶一路小跑跃过乱石，有一搭没一搭想着。
她摇摇晃晃站在屋内窗旁还燃着灵灯的院子里时忽的记起什么，匆忙整了整乱糟糟的衣裙腰带和被吹乱的额发，走上前去叩响木门。
她规规矩矩地敲了三下门后道，“师妹灵瑶见过大师兄。”
“越师妹不必多礼。”
屋内传来男子舒朗平稳的回应，紧接着几缕金色华光闪过，她面前的房门无风自开。
燃着耀金灵灯的木屋内布置得简洁干净，越灵瑶嘿嘿一笑挠了挠额角，奔至正将佩剑放在桌上，一袭白衣眉眼清冷柔和的年轻男子面前。
刚刚巡逻回来等待交接的风凌彻看了一眼这位性情洒脱难搞的同门师妹，又扭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时刻沙漏，微微皱眉后朝她问。
“此刻仍是子时，还未轮到你巡逻，为何提早前来？”
“我看到镜魔了。”
越灵瑶一路小跑气息不稳，眼下站定还有些气喘吁吁，双手撑膝朝他匆忙道，“它刚刚出现在我梦里，化作小师妹花泽的模样同我交谈，被我识破后便脱梦逃离了。我醒来时屋外还有魔气的痕迹。”
她口中说的镜魔是他们入镇后意外发现的。此魔行踪隐蔽尤擅幻术，经常在夜间活动。他们来到青宵镇的第一日，同队的小师弟便被镜魔引诱，消失在了山林中。
风凌彻原本皱起的剑眉闻言顿住一下，随后拧得更紧了。
“你确定认清了？”他确认般再度朝她发问，“我们在镇中布下的结界尚在，虽是难以悉数抵挡山间魔雾，但妖魔若是穿过结界，巡逻的同门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随即看到面前的少女重重点头。
“梦里的魔气我不会认错的，我修的是医法，又是水系灵根，虽法力尚弱，但比风师兄你们更善窥微于内。”
越灵瑶言之凿凿地说，风凌彻静静看她一眼，思索片刻看向窗外，“的确，今日镇中弥漫的魔雾也要比以往要浓重许多。”
“可那个镜魔为什么要来找我？”越灵瑶忍不住愤愤抱臂，掩唇打了个哈欠靠在木桌旁嘀咕，“梦里一阵折腾可困死我了，我又没欠它银子。”
风凌彻扫了她一眼，随即沉下脸色正色开口，“师妹没事就好，但近来仍需多加小心。”
他将佩剑放在剑架上，看向夜空尽头隐约浮动淡金色华光的巨大结界，原本平稳的声音低了下去，“六日以来，我们已经被镜魔引诱，接连失踪三名同门了，至今仍未寻到踪迹。”
他沉吟片刻后顿声开口，“此地魔物活动异常，依我之见，青宵镇深处应是存有一处未被发现的魔域结界，近来频频动荡所致。”
“可人间各地的魔域结界不是早八百年便报于各派掌门了吗，莫不是时间太久漏了这处？”他身后传来少女疑惑的自言自语。
风凌彻没回应，他转身看向越灵瑶，“你做得不错，你今晚遭遇，我会告知剩余的师弟师妹们，让他们多加提防。明日我也会派人检查结界，不会让它们再有可趁之机。”
“行，那便有劳师兄了。”
越灵瑶正色一拜，再抬头时咧嘴笑了笑，看了眼对方桌上的时漏后将插着玉笛的背囊系好，转身出门，“天色已深，师妹便不叨扰了，该轮到我去接替巡逻了。”
漆黑一片的村镇结界边缘里，越灵瑶独自一人举起火把，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山林去看。
树上枯枝沙沙地响，她沿着村镇边缘走了片刻，听得一道细细的女声由远及近朝她欣喜道。
“灵瑶，我可算找到你了。”
脚步声伴随着明亮的淡金光焰飞驰而来，越灵瑶看了看自己手里刚扎好的火把，又看了看面前容貌娇丽的同门身侧紧随悬着的名贵灯珠，故作丧气地哀叹一句。
“唉，家世好就是了不起啊，出门巡逻都带着家传的御灵珠…”
“我这不是怕碰到妖魔嘛，它若是感知到魔物靠近会作出提醒的。防范，防范你懂不懂？”
“分明就是你怕。”越灵瑶小声嘀咕。
对方顿时作势要挥出珠子砸她，被她笑嘻嘻地轻巧避过，嘴上仍旧不饶人。
“别，我这身子可受不住你这一下。罗家各个法宝价值连城，罗大小姐若是摔坏法宝要找我赔，我这无亲无故的一介白丁可赔不起。”
“行啦，再闹这么厉害，回头万一被轮班的师兄姐们发现，可是要挨骂的。”
对方收了动作小声提醒，扭头时见越灵瑶已经一副“有灯珠在我还举火把干什么”的懒散神情灭了火把，朝她开口。
“镇东的几处林子我方才已看过，并未发现魔物。”
夜深静谧，越灵瑶抬手指向镇子西处，开始向晚来的同门好友讲起了巡逻任务，“罗烟，我们往那边走走看。”
深夜风紧，大风掠过被魔雾环绕的林中枯树，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
愈是接近村镇结界边缘，周围的魔雾愈发浓重。一路上只能听到两人哒哒的脚步声，罗烟本就是个胆小的，就算有灵珠傍身仍旧心神不宁地跟在紧盯着树林的越灵瑶身后左顾右盼，握着腰间的剑不敢松开。
村镇西边紧挨山林深处，多是山野妖怪隐匿在其中，是最先出事的地方。是以此处村民搬走得多，路旁的屋子都荒废倒塌了不少，并未留下多少人居住。
两人在一片死寂中走了半个时辰，正当越灵瑶盯得眼花时，忽的看见悬于空中的灯珠穆地黯淡下去，在空中微微闪动。
“这是…”她扭头问同样愕然的罗烟，记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后问，“一种提醒？”
罗烟的脸色在灯珠照耀下显得略带苍白，她怯怯地又反复看了几眼停在空中忽明忽暗的御灵珠，点点头低声道，“这附近有魔物在。”
两人顿时提起精神，紧紧挨着朝前走去。越灵瑶跟着忽明忽暗的灯珠行在前面，很快便走到一处紧挨着结界边缘的灌木林旁，看着黯淡下去的灯珠停下脚步。
布满碎石枯枝的灌木林幽黑深邃，她抬手意欲抽出玉笛，听见身后耳力灵敏的罗烟哆嗦着嗓音小声开口，“灵瑶你听，灌木丛里…有来回走动的声音。”
越灵瑶侧耳细听片刻，悄无声息地抬步上前，将面前掩盖的枯枝拨开一条小缝凝神望去。
她忽的松出口气放开原本已经虚握在背后玉笛上的纤长五指。
“是几名修士在那边。”一身青裙的少女轻声朝身后的同伴道，拨开枯枝朝他们走去，“近来深夜危险，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她刚说完这句话忽的站住了，破空而下的鞭声伴随低低的谩骂从林中深处的那几名修士处传来，还夹杂着听不真切的一阵拳打脚踢。
“狗杂种，让你今日偷懒耍滑，放跑了那只魔物！”
灌木林下坡中，一名掌心凝出银光长鞭的青年修士正压低嗓音狠狠怒骂道。
他的身边还站着三名修士，皆是阴着脸聚在一起，朝着地上一个蜷缩在破烂布条中的身影踢去。
“不中用的怪物，若不是你今日除魔时不好好干活，我们怎会被大师兄训斥？”
“喂，你小点声…别把人招来。”
“怕什么！”
几人低声怒斥着，地上那身影似是个男子，被四面八方袭来的拳脚踢打，只是任人摆布似的像个死物般伏在地面，并不反抗。
只是，偶尔在带着仙力的长鞭凌厉落在自己身上时浑身抽搐一下，艰难拖着腿朝一旁爬去，努力想要避开。
“…魔奴？”
越灵瑶听得身后的罗烟低声吸气惊道，转眸看向地面男子身上隐约散发出的魔气，和鞭打得见骨的后腰上被强行刻入的淡金色剑花，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们进入青宵镇后损失惨重，风凌彻为了寻找被镜魔引诱失踪的几名同门修士，不得已派人抓了几只游荡在附近山林间，熟悉路线和魔物的小魔当做魔奴，用来搜寻协助修士。
他身上的剑花纹印，便是玉雪派契奴时留下的印记。
各大修仙大派之中，修士偶尔会以特殊法术将仙诀契刻至魔物体内，禁锢魔物命魂。魔物则为派中奴仆任修士驱使，若有反抗会遭至极大痛苦。
那边手握银鞭的修士抽了魔奴男子一顿鞭子，见他想躲脸上怒容更甚。
他收了沾血长鞭拿靴尖撩起遮在他头上的斗篷兜帽，忽的抬脚对准他的脸猛踩了下去，拧笑一声脚底用力磨了磨。
“还有力气躲是吧，我现在就让你躲个够。”
持鞭修士抬手一转唇齿张合，越灵瑶躲在林中离得远，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就见男子露在破烂斗篷外的后腰上顿时金光大盛，原本仅有半尺余高的剑花纹路顷刻间顺着脊背漫延至他的半个后背，金色剑花几乎穿透整个胸腹。
仙诀强行刻入魔物体内，原本任人摆布的魔奴顿时痛苦地低呜一声。
他艰难地想要抬头喘息，额头却被修士踩着摁在地上。夜色中，魔奴弓起扭动，想要缓解痛苦的后腰也被修士踩在脚下动弹不得，顿时呜呜哀叫起来。
越灵瑶皱了下眉。
“他是魔妖混血？”她低声问。
她身后的罗烟也被这一幕怔住，忘了回答。借着微弱的灯珠光芒，越灵瑶看清那名正不断挣扎，浑身溢出玄赤魔气抵抗的魔奴头顶赫然出现两只残破的黑耳，双腿之间一条毛茸茸的墨色长尾痛苦地甩来甩去，被一旁燎起掌心明雷的修士一把抓住，狠狠一掐。
顷刻间，明灭的雷光顺着尾根直钻入他伤痕累累的脊椎命门，魔奴终于抑制不住惨叫一声，浑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灵瑶等等。”
罗烟见身前的少女已经低头认真地挽了袖子拿起刚刚熄灭的火把，一副要朝前走去的模样，连忙压低嗓音唤住她。
她又看了一眼聚集在面前林坡下方不远处的那四名修士，缩了缩脖子惧怕地小声道，“他们是对魔妖动的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那群人里面可是足足有两个金丹期高阶的修士呢。”
“你是说那个抽鞭子的和玩雷的？”
越灵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对面，又漫不经心地继续点燃火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大惊小怪，“他们大半夜不睡觉，在一处满是魔气的地方聚众喧哗，我一个巡逻的去看看又怎么了？”
她说罢义正言辞地朝身后好友点头，拍了拍罗烟的肩安抚，“放心，我们这是在关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