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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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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群雄见庄无漾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大都。石春峰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青松、清风双子星、王万户、徐先锋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

    庄无漾道:“万户哥,请你带同莹萍去见晏成龙。你把吴少帅给我的来凤琴和怡姐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晏成龙转呈,吴少帅就知咱们来了。”王万户与莹萍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

    莹萍道:“我和王老师……”王万户笑道:“怎么还是老师不老师的?”莹萍道:“是了。我和万……万户哥到晏成龙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里,见了万户哥的名帖,忙迎出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庄无漾点点头,心知晏成龙是感念自己在江边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晏成龙过来回拜,与王万户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庄无漾,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少帅命我领庄公子去相见。”庄无漾进:“好,请晏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杜静芳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杜静芳、青松、王万户、清风双子星、陈一帆等六人随庄无漾进去。雷泰兴率领余人在外面接应。

    七人有晏成龙在前导引,各处殿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兵部气象宏伟,城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内侍急行而来,向晏成龙道:“晏大人,少帅在宝月楼,命你带庄主朝见。”晏成龙道:“是。”转头对庄无漾道:“此去已是禁地,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晏成龙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内侍从楼上下来,叫道:“传庄无漾。”庄无漾一整衣冠,跟着进楼,青松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

    庄无漾随内侍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吴少帅笑吟吟的坐着。庄无漾行了礼,甚是恭敬。吴少帅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内侍都走了出去。

    庄无漾仍是垂手站立。吴少帅道:“坐下好说话。”庄无漾才谢了坐下。

    吴少帅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庄无漾道:“若不是贵族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吴少帅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庄无漾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吴少帅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广陵山庄,听说里面奇幻无比,有春风细雨,还有狂沙风暴。快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庄无漾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

    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庄无漾道:“少帅喜欢沙漠上的景色?”吴少帅笑而不答,反问:“怎样?”庄无漾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郭珈允姐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吴少帅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庄无漾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什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帐篷,像什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吴少帅从窗边走回,向桌上的来凤古琴一指,说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庄无漾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吴少帅听得大悦。庄无漾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广陵山庄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郭珈恩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吴少帅笑道:“怎么?来到大都,有些害怕么?”庄无漾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说道:“兵威在迩,在下失仪。”吴少帅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庄无漾低下头来,忽见吴少帅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吴少帅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

    庄无漾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吴少帅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内侍走了进来。吴少帅道:“叫跟随庄公子的人上来。”内侍答应了下楼。

    杜静芳等人在楼下等着,不知庄无漾和吴少帅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内侍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青松与陈一帆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清风双子星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清风双子星腰部,向外猛推。

    清风双子星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清风双子星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清风双子星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是内侍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内侍已走到杜静芳与王万户身后。

    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杜静芳、王万户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杜静芳、王万户忽觉有人来袭,杜静芳使招“沾衣十八跌”,王万户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内侍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晏成龙道:“晏成龙,少帅又选了侍卫么?”晏成龙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内侍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杜静芳等见这两名内侍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晏成龙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晏成龙在帘外禀道:“庄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内侍掀帘出来,说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内侍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内侍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晏成龙进去,见吴少帅居中而坐,庄无漾坐在一旁。

    庄无漾一使眼色,站了起来。杜静芳等无奈,只得向吴少帅跪倒磕头。青松肚里暗暗咒骂:“臭贼!那日在开宝寺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帮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庄无漾从王万户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吴少帅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庄无漾磕头辞出。吴少帅道:“这琴你拿回去。”

    庄无漾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陈一帆,说道:“少帅既已攻破广陵山庄,在下求情,下令不要杀戮无辜。”吴少帅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

    庄无漾无奈,只得率众随晏成龙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内侍迎了上来,叫道:“晏成龙,是什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晏成龙对这两名内侍似乎颇为忌惮,对庄无漾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何天驰何公公,这位是蒋向楠蒋公公。”庄无漾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晏成龙向何公公、蒋公公道:“这位庄公子,是少帅在中原认识的,少帅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何公公笑道:“这般漂亮的公子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吧?”庄无漾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清风双子星怒目而视,就差“死太监”没骂出口。晏成龙又替杜静芳、青松等逐一引见。

    原来何天驰、蒋向楠是詹世宗时候“监政堂”成员的后代,詹世宗差遣“监政堂”暗杀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监政堂”成员秘密处死,把他们的儿子收为内侍。何天驰、蒋向楠两人自幼进宫,在深宫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知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青松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蒋公公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杜静芳与王万户的手。他们上楼时抓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何公公学的是六合拳,蒋公公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杜静芳和王万户叫痛。哪知何公公用力一捏,王万户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杜静芳的武功外柔内狠。蒋公公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急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撒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老太婆好精的内功。”

    何公公还不死心,向清风双子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

    清风双子星让他们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玩意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幻影神拳功夫,何公公、蒋公公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这两人是太皇太后吴羡多的心腹近侍,仗着太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晏成龙见他们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清风双子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何公公、蒋公公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清风双子星狠狠瞪了一眼,转头就走。陈一帆心想:“以陆锦昂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南乡子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

    晏成龙直送到门外。雷泰兴和徐先锋、顾腾等人在外相迎。

    吴少帅等庄无漾走后,屏退内侍,打开小木箱,见了天子诏书和自己的信物,不禁叹息良久,命内侍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

    吴少帅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内侍道:“传那人上来。”内侍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夫人不肯上来。”吴少帅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内侍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侍女挑起门帘,吴少帅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侍女从内侍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吴少帅一挥手,众侍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何公公与蒋公公两名内侍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吴少帅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何公公道:“奴才奉太皇太后懿旨,保护少帅。”吴少帅道:“我好好的,保护什么?”何公公道:“太皇太后知道她……知道这个少女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少帅。”吴少帅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吴少帅知道他们既奉太皇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吴少帅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什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吴少帅和何公公、蒋公公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郭珈恩。

    郭骞赫兵败之后,郭珈恩为骆春昱部下所俘。骆春昱记得陆锦昂的话,知道少帅要这女子,于是特遣亲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大都兵部来。

    当日吴少帅见了玉瓶上郭珈恩的肖像,便即神魂颠倒。后来玉瓶为王怡丹所盗,吴少帅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陆锦昂去前线传令,务必要将此美人带来大都。他一遣出陆锦昂,就日日盼望。但郭珈恩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庄无漾身上,吴少帅和她有杀父大仇、灭庄之恨,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庄无漾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庄无漾相识,见他采雪莲、逐詹军、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吴少帅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

    吴少帅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郭珈恩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自思当年太祖皇帝宠爱贵妃郭洁,曾比作“瑶台清月光,降祥泰扬子江。”而自己的这位“郭美人”比之当年的“郭贵妃”更是美之甚矣。

    但郭珈恩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绘制的的广陵山庄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庄无漾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吴少帅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郭珈恩不会武艺,而吴少帅在兵部长大,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

    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

    这事给太皇太后知道后,命内侍去缴她短剑。郭珈恩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吴少帅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

    郭珈恩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吴少帅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华清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京师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吴少帅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吴少帅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决无如此美人,不料见了真人,实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郭珈恩不理。吴少帅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内侍,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吴少帅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

    郭珈恩见吴少帅和两名内侍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吴少帅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两名内侍走开。郭珈恩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弟弟及无数庄人都惨被吴少帅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吴少帅头上摔去。

    蒋公公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何公公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蒋公公怕她再出手伤害少帅,纵上去伸手要抓。郭珈恩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吴少帅急叫:“住手!”蒋公公顿足缩手。郭珈恩急退数步,叮咚一声,身上跌下一块东西。

    蒋公公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吴少帅。

    吴少帅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江塘上送给庄无漾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庄无漾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来的?”

    郭珈恩伸出左手,道:“还我。”吴少帅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郭珈恩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

    郭珈恩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再有权有势,他不会怕你,我也不怕你。”

    吴少帅越听越不好受,恨恨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合胜帮帮主庄无漾,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了?”郭珈恩听他提到庄无漾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

    吴少帅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庄无漾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郭珈恩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吴少帅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心想:“我在朝堂一手遮天,威服天下,这个山野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庄无漾在中间作怪……他劝我及早登基,改朝换代,本是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内侍召晏成龙进来。

    不一刻晏成龙进来听令。吴少帅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

    晏成龙答应了。吴少帅又道:“让庄无漾过来,我有要紧话说,命他别带从人。”晏成龙接令,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庄无漾。

    庄无漾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杜静芳、雷泰兴等都很担忧,均说为什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庄无漾道:“从鹤壁山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他了。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为了万千百姓的大事,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青松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合胜帮就请道长统领,给我报仇。”青松慨然道:“帮主放心。”庄无漾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外面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

    庄无漾与晏成龙再进兵部,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内侍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庄无漾随着内侍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内侍一通报,吴少帅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吴少帅坐在榻上呆呆出神。庄无漾拜了。吴少帅命坐,半晌不语。

    庄无漾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吴少帅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祇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吴少帅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庄无漾道:“少帅胸襟开阔,自是神武气象。”

    吴少帅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庄无漾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诏书和证物之后,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少帅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

    吴少帅待他站起,叹道:“我虽尊贵无比,却不及你的福气。”

    庄无漾愕然不解。吴少帅道:“去年八月间,我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庄无漾一愣,说道:“少帅命我转送他人,在下已经转赠了。”吴少帅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庄无漾眼眶一红,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大事告成,在下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吴少帅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庄无漾低声道:“是。”

    吴少帅道:“我的姑奶太皇太后是当今天子的祖母,你是知道的?”庄无漾听他忽然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答道:“是。”吴少帅道:“太皇太后待我十分优厚,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庄无漾如何能答,只得道:“少帅圣见,在下愚鲁,不敢妄测。”吴少帅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庄无漾道:“但有所命,在下万死不辞。”吴少帅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庄无漾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

    他在大都陡然见到郭珈恩,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郭珈恩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

    庄无漾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柔柔,咱们是在做梦么?”郭珈恩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

    庄无漾满怀感激,心想吴少帅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广陵山庄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郭珈恩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良久,庄无漾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

    郭珈恩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庄无漾惊问道:“谁?”郭珈恩道:“那个姓吴的坏蛋。”庄无漾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郭珈恩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

    庄无漾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郭珈恩道:“嗯,我爸爸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保护贞洁而自杀的女子,郭祖师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永世不得超生。”

    庄无漾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吴泽轩把柔柔接到大都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花园中建沙漠,搭篷帐,起伊斯兰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柔柔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郭珈恩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爱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什么用意?他提到太皇太后的情分,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郭珈恩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该为了柔柔和他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柔柔顺从他?”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柔柔对我如此深情,拼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柔柔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吴少帅决裂,放弃了这拯救百姓的机会,我和柔柔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

    郭珈恩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庄无漾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冲不出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内侍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吴少帅督促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

    随即想到:“吴少帅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果帮他篡位登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柔柔两人来担当吧。”

    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郭珈恩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郭珈恩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楼上,只见吴少帅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庄无漾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吴少帅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庄无漾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

    说话两眼盯住了他。吴少帅避开他眼光,问道:“立什么誓?”庄无漾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为国为民谋福,那怎么样?”吴少帅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大人物图的都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庄无漾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城去。”吴少帅一惊,问道:“出城?”庄无漾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这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吴少帅疑心大起,道:“干嘛走得这么远?”庄无漾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吴少帅道:“你一定带她回来?”庄无漾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吴少帅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庄无漾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他们走了。”晏成龙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庄无漾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郭珈恩的手,道:“咱们走吧。”郭珈恩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去了。侍卫早已接到命令,也不阻拦。郭珈恩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去了,却也不以为奇。

    两人出得兵部来,天已微明。莹萍牵了赤狐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庄无漾,急忙奔来,见郭珈恩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庄无漾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莹萍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晏成龙,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

    赤狐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郭珈恩靠在庄无漾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

    庄无漾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吴少帅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庄无漾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郭珈恩道:“你瞧的是什么啊?”庄无漾道:“那是吴少帅写的字。”郭珈恩恨道:“这人坏死啦,别提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郭珈恩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庄无漾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郭珈恩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广陵山庄,可有多好。”庄无漾道:“那你要做什么?”郭珈恩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奶,要到爸爸、妈妈、弟弟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姐姐……”庄无漾心头一震,忙问:“你姐妹怎么了?”郭珈恩凄然道:“那天夜里,詹军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姐姐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庄无漾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郭珈恩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什么?”庄无漾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郭珈恩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庄无漾道:“要是吴少帅听你的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

    郭珈恩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要再见这坏人。”

    庄无漾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郭珈恩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么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庄无漾道:“柔柔,多谢你。”郭珈恩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郭珈恩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庄无漾道:“什么?”郭珈恩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庄无漾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郭珈恩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庄无漾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郭珈恩假装板起了脸,说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庄无漾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听我妈妈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郭珈恩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庄无漾想了一下,唱道:“看他轻轻在那风中走过,岁月没有在他脸颊沉默。我们曾在这一起分享你的快乐,哪怕一路风雨他都不说。你曾坚定向前我还记得,拥抱夜里的寒冷,这是你的温度。你轻轻地走过那在风雨花丛中,每一点一滴带走是我醒来的梦,是在那天空上最美丽的云朵,在那彩虹最温柔的风。你静静看着我们最不舍的面容,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梦,是最深情的脸,在这一瞬间。”

    庄无漾唱毕,告诉她这首歌叫《最美的瞬间》。郭珈恩听得直笑,说道:“这个大姑娘真不知足,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一瞬间,也是人生最美的啦。”正自欢笑,忽见庄无漾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怎么你伤心了呀?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那咱们不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庄无漾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郭珈允在烧狼烟大破詹军,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

    郭珈恩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庄无漾道:“什么?”郭珈恩道:“你在想我姐姐。”庄无漾道:“你怎知道?”郭珈恩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庄无漾拉住她手,问道:“柔柔,你说什么?”

    郭珈恩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紫禁城里住了这些日子,看了一些宫廷存物,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庄无漾问道:“什么?”郭珈恩笑道:“本朝贵妃郭洁是我们广陵山庄郭祖师的长女,你是知道的啦。我看到了太祖皇帝写给郭贵妃的情书。其中有一句,说对皇后是恩和义,对郭贵妃是情和义,对其他妃子都是见色起意。当时太祖皇帝四方征战,军务繁忙,还是会每日写情书给郭贵妃,表达思念,算是情真意切啦。嘻嘻,咱们也是一样的,你是大丈夫,大英雄,我姐姐一直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不是?”庄无漾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郭珈恩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姐姐,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庄无漾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柔柔,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姐姐,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郭珈恩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庄无漾道:“那是弹琴峡。”郭珈恩道:“去瞧瞧。”

    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

    郭珈恩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

    庄无漾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庄无漾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郭珈恩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

    庄无漾一咬牙,说道:“柔柔,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庄无漾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说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苏茉茉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郭珈恩道:“她现在和她的玄澈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庄无漾道:“柔柔,你信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郭珈恩道:“当然是这样。”庄无漾道:“我回到大都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

    郭珈恩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无漾,你真的这样好么?”庄无漾道:“我一定这样做。”郭珈恩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庄无漾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郭珈恩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庄无漾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郭珈恩惊道:“为什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庄无漾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柔柔,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苏茉茉吗?那个好苏茉茉,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玄澈,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郭珈恩的身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顺从吴少帅?要我去刺死他么?”

    庄无漾道:“不是的。”于是将合胜帮的图谋、开宝寺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吴少帅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只觉庄无漾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祖师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庄无漾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庄无漾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

    庄无漾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郭珈恩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庄无漾道:“柔柔,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无漾,你别见怪。你别走啊。”庄无漾只得又坐下来。

    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庄无漾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瞭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

    郭珈恩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庄无漾的怀里。

    庄无漾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郭珈恩道:“记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庄无漾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终究咱俩相遇、相识、相爱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郭珈恩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无漾,太阳下山了。”

    庄无漾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柔柔,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郭珈恩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庄无漾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郭珈恩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庄客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庄无漾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郭珈恩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晏成龙,他一见庄无漾与郭珈恩,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晏成龙奉令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赤狐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庄无漾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陈一帆一马当先奔来,大叫:“帮主,我们都来啦。”跟着杜静芳、青松、王万户、雷泰兴、清风双子星等先后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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