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怜我世人
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庄无漾心想:“要是柔柔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顾腾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个投缳自尽的男子。顾腾抱住那人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叫:“快来,快来!””王怡丹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的布带。顾腾将那人横放地下,杜静芳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顾腾焦躁,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嘛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你们还是让我死的好!”陈一帆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
王怡丹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用麻绳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王怡丹道:“她为什么死路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春燕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顾腾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什么方大人、春燕的?”王怡丹笑道:“春燕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顾腾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春燕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做过小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春燕……”顾腾道:“你这人没出息,敢寻思,干嘛不敢和姓方的去拼命?”王怡丹笑道:“他有你一成本事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手艺?”那人道:“小人叫韩旺,是做木匠的。”
郎琪自有了身孕,心变得更软,又见他哭得可怜,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的。”韩旺畏畏缩缩的不敢。沈会会见妻子和顾腾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带我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春燕便是。”韩旺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春燕家里姓石,是开豆腐店的,就住在韩旺的隔壁,门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沈会会让韩旺把春燕的父亲石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在安徽做巡抚,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石老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韩旺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依。依顾腾和郎琪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庄无漾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节。”叫莹萍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石老头和韩旺,叫他们带了春燕赶紧逃走。两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
郎琪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沈会会和王怡丹管得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庄无漾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沈会会不防,溜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府门口,只见大门中佣仆进进出出,把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慢,忙让到内堂敬茶。郎琪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其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世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郎琪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席来敬酒。郎琪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猛然想起丈夫从前所说的话来。
那日郎老夫人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太守所害,那方太守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竟是此人不成?沈会会是浙江绍兴人,她冲口而出,问道:“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太守么?”方老太爷听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曾在绍兴做过官。郎琪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另去敬酒。
郎琪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家伙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郎琪回到韩旺家里,不久沈会会与王怡丹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盎然,正要开口埋怨,郎琪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沈会会想起父母兄姐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对庄无漾道:“帮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庄无漾沉吟道:“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合胜帮头上。”
说到这里,石老头带了女儿和韩旺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张晶珠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了。”苏亦川道:“怎么?”张晶珠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呐!”王怡丹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张晶珠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王怡丹道:“好妹子,那你说吧。”张晶珠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王怡丹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合胜帮身上。”沈会会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张晶珠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庄无漾命陈一帆与莹萍先把石家父女及韩旺护送出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苏亦川扮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张晶珠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为沈会会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罩都是现成的。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王怡丹与张晶珠扶着头披红巾的苏亦川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室向丈夫和正室磕头。苏亦川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世德喜得哈哈大笑,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苏亦川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沈会会紧紧挤在方世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世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忙迎出去。沈会会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詹廷侍卫服色。
沈会会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御前侍卫张梁栋,正要招呼各人,雷泰兴虎吼一声,已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陆锦昂去苍狼山庄捉拿他的成剑锋。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张梁栋等四名侍卫奉兵部密令前来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德化,听说方巡抚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竟与合胜帮群雄狭路相逢。
成剑锋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雷泰兴一掌劈断了两根。成剑锋见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雷泰兴,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张梁栋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奔。雷泰兴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都已逃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
苏亦川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两人,一个王怡丹,一个张晶珠,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世德时,却已不见。郎琪大骂:“老不死的老奸巨猾,溜得倒快。”陈一帆、顾腾、莹萍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沈会会对庄无漾道:“帮主,怎么詹廷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庄无漾道:“正是,这需得探查明白。”沈会会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庄无漾赞道:“会会深明大义。”当下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剑锋等过去不久。雷泰兴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王怡丹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雷泰兴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县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庄无漾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杜静芳、雷泰兴、陈一帆、沈会会、莹萍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雷泰兴查不到成剑锋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剑锋、张梁栋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陡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雷泰兴有如不见,叫道:“服务员,拿酒来。”服务员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雷泰兴喝道:“杯子有什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服务员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雷泰兴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服务员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雷泰兴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服务员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雷泰兴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服务员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剑锋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雷泰兴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剑锋和张梁栋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雷泰兴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急什么?”成剑锋、张梁栋两人站着便不敢动。雷泰兴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服务员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雷泰兴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剑锋和张梁栋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雷泰兴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了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雷泰兴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雷泰兴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雷泰兴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一招“毒龙出洞”,向雷泰兴小腹刺去。雷泰兴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雷泰兴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雷泰兴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雷泰兴转身再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雷泰兴长啸一声,找成剑锋和张梁栋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雷泰兴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雷泰兴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前帮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但成剑锋、张梁栋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剑锋和张梁栋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雷泰兴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
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什么地方,怎地带刀入庙,如此无礼?”雷泰兴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罪!”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雷泰兴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雷泰兴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雷泰兴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帮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雷泰兴不欲交锋,斜向蹿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雷泰兴更不理会,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砰的一声,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
雷泰兴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雷泰兴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雷泰兴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施主高姓大名?”雷泰兴道:“在下雷泰兴。”
元痛道:“啊,原来是雷大侠,怪不得如此好本事。雷大侠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帮鞠宪敏帮主的遗命么?”雷泰兴道:“前帮主并无什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恕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雷大侠威名天下知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雷泰兴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合胜帮前帮主鞠宪敏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雷泰兴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雷泰兴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雷泰兴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雷泰兴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雷泰兴身子一挫,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雷泰兴飞出一腿,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雷泰兴倒抡方便铲,铛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雷泰兴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雷泰兴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铛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雷泰兴收铲跃开,一回头,见庄无漾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雷大侠,好好,大家都来啦。”郎琪大叫:“爸!”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郎天扬。
雷泰兴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郎天扬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剑锋,另一个就是张梁栋。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雷泰兴力战三僧得胜,张梁栋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本美大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
郎天扬当下给合胜帮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郎天扬和何超强、陈超刚、郎老夫人离开万岁山后,南下福建,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万达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别。郎天扬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万达禅师恳切相留,郎天扬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哪知竟是雷泰兴。
当下雷泰兴向监寺本真大师了骚扰之罪,要把成剑锋与张梁栋带走。本真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雷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雷泰兴无奈,只得依了。本真遣走张梁栋、成剑锋二人,邀群雄入寺。万达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万通禅师、戒持院首座本善大师、藏经阁主座本美大师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万达向杜静芳道:“久仰兰陵派杜老师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杜静芳逊谢。万达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庄无漾心中一酸,忽地在万达禅师面前跪倒,双目流泪。万达大惊,忙伸手扶起,道:“庄帮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礼?”庄无漾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万达道:“请说不妨。”庄无漾道:“鞠宪敏帮主是我姑父……”一听到鞠宪敏之名,万达倏然变色,白眉掀动。
庄无漾当下把自己与吴少帅的盟约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到保境安民的大计,求万达告知他姑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詹天子、吴司马父子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万达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万达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直射出来。杜静芳、庄无漾、雷泰兴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老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庄帮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鞠宪敏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本寺破例,请庄帮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庄无漾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庄无漾正自欣喜,却见郎天扬皱起眉头,面露忧色。沈会会问道:“爸,内中另有难处么?”郎天扬道:“方丈师兄请庄帮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需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高僧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
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雷泰兴道:“郎老先生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郎天扬摇头道:“难在需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高僧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两殿实难闯过。”
庄无漾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过去也不一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金磁剑,由郎天扬领到妙法殿来。
郎天扬来到殿口,低声道:“庄帮主,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庄无漾点头答应。郎天扬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
庄无漾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本真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庄帮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庄无漾站在下首,拱手道:“请!”
本真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庄无漾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郎天扬在苍狼山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永用拳”的绝招。本真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庄无漾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本真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本真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庄无漾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本真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庄无漾双手在他肩头一托,本真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庄无漾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本善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庄无漾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法”的起手式。庄无漾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金磁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本善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庄无漾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庄无漾见过阮横波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本善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
庄无漾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本善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庄无漾直逼向墙角里去。本善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庄无漾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本善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庄无漾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右手金磁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本善大怒,扑上又斗,庄无漾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本善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金磁剑削断。
庄无漾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入后殿。本善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庄无漾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本美大师笑容可掬,说道:“庄帮主,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庄无漾躬身道:“请大师指教。”本美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庄无漾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万户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本美笑道:“客人先请。”庄无漾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
本美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香。
风声起处,庄无漾又打灭五炷线香。本美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庄无漾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本美打了下来,不觉一呆,本美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庄无漾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
对比之下,本美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庄无漾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本美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庄无漾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王万户的日月梭和光阴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
本美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本美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
庄无漾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本美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庄无漾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本美叫道:“庄帮主,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庄无漾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本美道:“你先拿吧。”庄无漾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本美扑到桌边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庄无漾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本美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庄帮主,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
庄无漾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本美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庄无漾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万通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庄无漾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庄无漾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本真、本善、本美三位大师已如此功力,万通禅师是他们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万通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万通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姑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庄无漾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万通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庄无漾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万通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拼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庄无漾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万通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庄无漾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永用拳”中的妙招,敌人势需收掌相避。不料万通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庄无漾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万通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庄无漾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万通“咦”了一声,回掌拨开。庄无漾使出在玉峰中学的天鉴神功,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万通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庄无漾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万通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
庄无漾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万通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庄无漾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万通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庄无漾说了。万通道:“广陵山庄有如此精妙绝伦的神功,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路神功,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庄无漾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万通道:“过不去,就回头。”庄无漾心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方丈万达禅师端坐禅床,心想万通已如此厉害,万达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说不得,只好用天鉴神功试试了。正自惊疑不定,万达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庄无漾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万达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庄无漾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庄无漾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庄无漾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万达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庄无漾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万达禅师本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庄无漾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万达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庄无漾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万达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庄帮主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
庄无漾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万达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庄无漾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万达拂尘一举,说道:“请进吧。”庄无漾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万达点了点头。庄无漾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万”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鞠宪敏”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庄无漾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正是他姑父的笔迹。
庄无漾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万字辈俗家弟子鞠宪敏带罪敬白。弟子出身皇室,恰逢变难,成年贫苦,流浪江湖,与左邻姚家女儿小玲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庄无漾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姑父犯规之事和我妈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姚玲不娶,姚玲非弟子不嫁。弟子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背心,乃弟子离乡时玲妹所赠。”
庄无漾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玲妹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玲妹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庄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庄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玲妹随夫移居太守府衙,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弟子预闻权臣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庄无漾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大都,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玲妹会面。”
再读折子:“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庄无漾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什么要自己随姑父出走,母亲为什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什么母亲去世之后姑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庄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姑父以皇族后裔、江湖大侠的身份,对我母亲如此深爱眷恋,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鞠宪敏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鞠宪敏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庄无漾心想:“总是我姑父心头放不下我妈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姑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悄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郎天扬、杜静芳,及合胜帮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庄无漾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姑父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会会报仇。”众人称是。郎天扬陪庄无漾入内向万达、万通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郎琪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郎天扬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需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郎琪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郎天扬夫妇师徒及沈会会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大都会齐。郎天扬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杜静芳、庄无漾等一行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雷泰兴、陈一帆、苏亦川、莹萍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张梁栋与成剑锋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春峰从大都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莹萍奔上前去,叫道:“十二哥,那奸贼死啦!”石春峰一愣。莹萍又道:“陆锦昂,陆锦昂!”石春峰喜道:“陆锦昂死了?”莹萍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春峰不及细问,向庄无漾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庄无漾道:“春峰,你伤势可全好了?”石春峰道:“多谢帮主挂怀,已全好了。杜前辈、帮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庄无漾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
石春峰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郭庄主全军覆没的讯息。”庄无漾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什么?”群雄无不震惊。王怡丹道:“咱们离开广陵山庄之时,骆春昱的残兵败将在溅鸣河被围得水泄不通,詹军怎又会得胜?”
石春峰叹了一口气,道:“詹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骆春昱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庄客说,那时郭珈允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郭庄主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郭珈允姑娘下落不明。”庄无漾心中一痛,跌坐在椅。杜静芳道:“郭珈允姑娘一身武艺,詹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
庄无漾等都知她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王怡丹问道:“郭珈允姑娘有个妹妹,叫郭珈恩,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春峰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
庄无漾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帮主请便。”庄无漾入内之后,王怡丹对莹萍道:“你快进去照料。”莹萍急奔进去。众人想到郭骞赫和郭俊贵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郭珈允姐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过不多时,庄无漾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大都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杜静芳低声对雷泰兴道:“以前我见你们帮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雷泰兴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