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鉴神功
庄无漾和郭珈允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辨。郭珈允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苏茉茉。”庄无漾道:“苏茉茉?”郭珈恩道:“茉茉,那是‘很美、很香’的意思。想来她活着的时候生得很美啦。”
郭珈允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庄无漾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郭珈允道:“似乎什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庄无漾叹了一口气,对郭珈恩道:“你把这苏茉茉姑娘的绝命书讲给我听,好么?”郭珈恩点点头,轻轻念了起来:“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我们部落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玄澈已到了天堂里,他的苏茉茉也要去陪他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后来的有缘人知道,不管是胜或败,我们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
庄无漾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郭珈恩念道:“军阀高金銮征了千万百姓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他可凶狠啦!我们养十头牛,每年要给他四头;种的粮食,一大半也要给他。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一年比一年苦了。哪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我们是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军阀暴君的欺压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高金銮却不知使什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庄无漾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郭珈恩点点头,接着念下去:“这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高金銮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村长。那年春天,我遇见了我的玄澈。他是村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
庄无漾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了不起。”郭珈恩神色端严,问道:“为什么说她夸大?难道世界上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玄澈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武功秘籍,他说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高金銮的卫士们打死。于是他招了五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玄澈的人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见了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玄澈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给他们杀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进不了迷城,总是一场空。”
“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玄澈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高金銮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庄无漾听到这里,对这位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心想她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听郭珈恩又念道:“起初,高金銮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玄澈。高金銮见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
“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玄澈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秘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高金銮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我不爱你?你要什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人家说,你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高金銮从来不准谁看到,连说也不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后,就得舌头割掉,以免把秘密说了出去,这是这里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心里一定以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终于他带我去了。
“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守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哥哥和玄澈。
“我日日夜夜向天祈祷,老天终于听见了我可怜的声音。高金銮有一把折扇,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折扇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我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里,藏在第二层鞘子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折扇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回来之后,放了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湖’的名字。”
郭珈允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读着古册:“有几头鹰被高金銮手下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给我们村里的人捉到,哥哥和玄澈就会到腾博湖中去仔细找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哪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折扇,却查不出扇中的秘密,不知道鞘中另有鞘子。哥哥和玄澈说,我送折扇出来,定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高金銮。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迷失了。玄澈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个高金銮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高金銮的卫士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玄澈和他的勇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高金銮见他手下的卫士都死了,玄澈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郭珈允跳了起来,叫道:“啊,他们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郭珈恩念道:“玄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高金銮,可恶的高金銮,比一千个魔鬼还要坏一万倍的高金銮,突然从后面一斧……”
郭珈恩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把羊皮古册丢在床上,满脸惊惧之色。
郭珈允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念下去:“……从后面一斧,将我的玄澈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高金銮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玄澈的鲜血堆里。高金銮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冲了出去。”
“玄澈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高金銮的卫士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啦。他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生活,年轻姑娘可以躺在他心爱的人怀里唱歌。哥哥、玄澈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暴君。暴君的堡垒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老天保佑我们的人民。”
郭珈允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苏茉茉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久说不出话来。郭珈恩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的儿子……”
庄无漾陡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心中所想的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除去权臣逆党,却在为爱姐姐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柔柔到詹军营中,全不想万一失手,岂非误了大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对得起合胜帮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权臣逆党欺压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姐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郭珈恩见他神色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庄无漾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郭珈恩见他忽现厌恶之色,不禁错愕,庄无漾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大事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两姐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拔出金磁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郭珈恩见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郭珈允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高金銮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路……后来高金銮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那些勇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
庄无漾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开封总督府地道中救雷泰兴时,陆锦昂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现。郭珈允查察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庄无漾又想起雷泰兴所述在苍狼山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圆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
依他力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郭珈允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
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郭珈恩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郭珈恩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动了。庄无漾和郭珈允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庄无漾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
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郭珈允笑道:“柔柔,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郭珈恩红了脸,笑道:“姐姐年纪大先洗。”郭珈允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郭珈恩转头对庄无漾道:“你评评这个理。姐姐欺负人,说她自己不美。”庄无漾微笑不语。郭珈允道:“柔柔,你到底洗不洗?”郭珈恩摇摇头。郭珈允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郭珈恩伸手玩水,不肯离开。
郭珈允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庄无漾道:“咱们先把苏茉茉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郭珈恩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玄澈和她葬在一起。”庄无漾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玄澈的遗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玄澈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庄无漾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文字。
郭珈允看了几页,喜道:“这是《天鉴神功》啊!苏茉茉的遗书中说,玄澈得到一本武功秘籍,难道就是这些竹简?他练得竟然是天鉴神功!”
庄无漾说道:“先葬了骸骨吧。”已经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庄无漾道:“咱们出去吧。那匹赤狐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郭珈恩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庄无漾想起狼群之凶狠,赤狐之神骏,不禁恻然。
郭珈允道:“我有一个计较,要是你练了天鉴神功,对付外面那四个人应该不是问题。”一语点破,庄无漾拿了竹简,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姐妹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郭珈恩大急,以为他神智糊涂了,叫道:“你在干嘛呀?”庄无漾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儿,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郭珈恩叫道:“你别吓人呀,出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
郭珈允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妹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郭珈恩道:“姐姐,他在里面干什么呀?”郭珈允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
郭珈恩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姐姐,你怎么不也去练?”
郭珈允道:“天鉴神功是咱们山庄的绝顶神功,十分高深,我还不能练。”郭珈恩叹了一口气,说道:“现下我知道了。”郭珈允道:“什么?”郭珈恩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练了咱们家的天鉴神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高金銮手下的卫士对打。”郭珈允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其中几招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郭珈恩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什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郭珈允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
郭珈恩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姐姐,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郭珈允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郭珈恩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郭珈允怦然心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庄无漾仍不出来。郭珈恩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姐姐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