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在很小的时候,朱静汶就知道什么是“死亡”了。
读幼儿园的时候,她在电视上看新闻,哪里发生车祸,造成x人死亡x人受伤。
朱静汶问黄珠盈:“死亡和受伤有什么不一样?”她受过伤,被锋利的纸张划伤过手指,所以她明白受伤的含义,身体上出血了,就是受伤。
黄珠盈避重就轻地回答:“死亡比受伤要更严重一些。”
朱静汶追问:“有多严重?严重到会流很多很多血吗?”
黄珠盈想了想,说:“差不多。”
可后来,朱静汶在看书的时候,发现故事里面有个人死去了,从那以后,那人就只活在了别人的回忆里或者口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而且,不止这一个故事,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这样,人死了,就不会再出现了。
朱静汶觉得很好奇,故事里的人流了很多很多的血而已,他们会好的,为什么那些作者就不让他们出场了?
上电脑课的时候,朱静汶偷偷地打开浏览器,在里面搜索“死亡”。
百度百科给出的答案是“死亡指丧失生命,生命终止,是生存的反面。”在老师走下来之前,朱静汶飞速地关掉了页面,可死亡的含义造成的冲击还在,整堂课她都心神不宁的。
丧失生命,那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人不会再动,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笑了。一个人死去了,他还活着的亲人该有多难受啊?
朱静汶不敢想象。
要是所有的人能不会死就好了,她天真地幻想着,当然了,罪大恶极的人要被判处死刑,这样的人是可以死的。其他的人,好一点的,没那么好的,要是都能永远存在就好了。
可是她又想到,如果所有的人都不死的话,地球就这么大,哪里有空间来接纳新的生命呢?
这个问题太复杂,朱静汶想不明白,她决定逃避,因为死亡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她不敢深想。
朱静汶读到小学三年级,一天她放学回家后,发现朱高凌早就回家了,正在厨房里忙碌。
“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早点下班来照顾你们。”朱高凌说:“你妈妈今晚不回来了。”
朱静汶一听,就瘪起了嘴:“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了?”
朱高凌说:“你的三姨丈……去世了,妈妈得去守着。”
去世,是死亡的另一种表达。朱静汶不再闹着要妈妈了,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心想妈妈肯定很难过,等妈妈回来了,她要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三姨丈去世了,三姨肯定也很难过。三姨对自己可好了,朱静汶不想三姨难过,可是她做不了什么,她连让自己不要难过都做不到。
她讨厌死亡。
第二天晚上,黄珠盈回来了,朱静汶没在她脸上发现太多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大人惯会隐藏。
那天夜里,朱静汶非要与黄珠盈一起睡。
她忍不住问黄珠盈:“三姨丈为什么会死?”
黄珠盈说:“吸烟酗酒,得了癌症。”
朱静汶回想起来,三姨丈的身上确实总是有一股浓浓的烟味。
“如果他不吸烟,不喝酒,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死了?”
黄珠盈“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他不能不吸烟,不喝酒?”
朱静汶想,如果她知道做一件事情会让她死,那她一定不会去做的。
“成瘾了,戒不了了。”黄珠盈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了,睡吧。”
朱静汶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才睡着,梦境纷杂,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最后无一例外,都变成了一座悲伤的坟墓。
朱静汶惊醒过来。
她怎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整个梦都在围绕着死亡。
她在害怕些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二十六岁的朱静汶来说,并不复杂。她明白,自己是在害怕死亡会降临在外公的头上。
也许哪一天,毫无预兆的,外公睡一觉,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又或者某一天,外公去医院体检,查出来一些会让人死亡的病症。
朱静汶一直都渴望长大,可如果自己的长大是以亲人的衰老甚至死亡为代价的话,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当那个没有力量的小女孩。
但世间不存在这种“一物换一物”,朱静汶只能接受,也只能承受。
她好想找个人倾诉啊。
朱静汶打开微信,看见朋友圈有红点,习惯性地点进去,不是因为有多想看朋友圈,只是想让红点消失。抱着这样的心态,她却看见了一条意想不到的朋友圈。
陈泳芯:【终于回国啦!四年没呼吸过祖国的空气了,回来真是感慨良多。朋友们快来找我玩~】
她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自己?朱静汶想,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朋友圈,她都不知道陈泳芯回国了。通过朋友圈才知道消息的她,感觉跟陈泳芯列表里的所有好友一样,没有特殊的地方,朱静汶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
这样的想法,让朱静汶觉得难过。她不愿意接受这个逻辑,她觉得陈泳芯可能只是太忙,忘记跟她说了,而朱静汶也很想找朋友聊聊最近的生活,因此她给陈泳芯发了消息。
【看朋友圈知道你回国了,这几天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两个小时后,陈泳芯回:【好,我也有好多东西想要跟你聊。】
她们约定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朱静汶一下班就冲出了公司,挤地铁来到订好的餐厅,眼见自己快要迟到了,她打开导航飞奔了起来,还是迟到了三分钟。
但陈泳芯也还没到,朱静汶坐在椅子上喘气,给陈泳芯发消息:【我到了。】
陈泳芯:【抱歉,静汶,你可能要等我半个小时,我这里临时有点事。】
朱静汶克制住失落:【没关系,你先忙你的吧。】
陈泳芯没有回复了。
这是陈泳芯选的餐厅,消费依旧昂贵得让人瞠目结舌,朱静汶只点了一杯饮料,刷着手机打发时间。
陈泳芯坐在对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朱静汶没有怪她迟到这么久,而陈泳芯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问:“还没有点菜吗?”
“我不饿,你点吧。”朱静汶已经喝完饮料了,她现在在喝送的柠檬水。
陈泳芯放开菜单,飞快地点了几道菜。朱静汶打量着她,陈泳芯剪了短发,头发应该是做过蓬松处理,发尾微卷,连刘海都显得精致。她画了全妆,整个人就像个芭比娃娃,她很漂亮。但朱静汶在她身上,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远。
这是四年不见带来的疏远,还是阅历和见识的不同所带来的疏远?朱静汶觉得应该两者皆有。
“你真的不点一些吃的吗?”陈泳芯合上菜单。
朱静汶摇摇头:“我真的不饿。”
她没有撒谎,她来之前就不打算在这家餐厅消费多少。快下班的时候,她吃了一整盒的奥利奥。
陈泳芯盯着她的脸:“你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是吗?我经历了挺多事情,你也知道的。”
陈泳芯刚去法国的时候,她们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每个月都会打几次视频或者语音通话。但后来,联系越来越弱,二人对彼此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所以,现在的朱静汶和现在的陈泳芯都不太了解对方。
“我知道你和卲南亭分手了,你没有找新的人吗?”
“接触过几个,都不合适。你呢?”
陈泳芯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你知道我的硕士只需要读两年,但我在法国待了四年的原因吗?”
朱静汶摇了摇头。陈泳芯不说,她当然不知道。
陈泳芯说:“在法国的这些年里,我交了很多个男朋友。某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可能留下这个孩子的,只能休学了一年。休学一年之后,我对继续读书失去了兴趣,于是找了借口再休学一年,所以两年的书硬生生地读了四年。”
朱静汶的舌头变得很笨拙,陈泳芯看起来很平静,朱静汶不知道应该去安慰她,还是只是平静地笑笑比较好。
“那个让我怀孕的前前前男友,是我交过那么多个男朋友里面最爱的那一个。所以有一次,他说不想做保护措施,我居然答应了他,现在想来我还真是疯了。就那一次,我‘很幸运’地怀孕了。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去找孩子的爸爸,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多可笑啊,我问他孩子怎么办,他说的居然是不跟我结婚。我跟他分手,然后一个人去医院,打掉了孩子。”
侍者上了一道菜,陈泳芯说了声“谢谢”,她没有动刀叉,而是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堕胎算不算是在杀人’,那个时候我说算,因为生命已经存在了,哪怕那还不算是一条完整的生命,但也是无可反驳的存在。但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的时候,我居然催眠自己,这不是杀人,这不是杀人,我狠狠地反驳了以前的自己,我对自己说,让一个没有独立意识的人消失,真的不算是杀人。我可以称它为‘一件有人的形态的物品’的死亡,但我不能称它为‘人的死亡’,因为那会让我安心一些……”
朱静汶想到了她做的梦,她关于亲人死亡的恐惧,和她想说的话。她开口了:“我……”
可陈泳芯没有给她倾诉的机会,她仿佛没有听到朱静汶的话,她说:“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我想的是‘孩子的父亲去死吧’,说不做保护措施的是他,可凭什么承受痛苦的是我……”
朱静汶看着陈泳芯一张一合的嘴,许多关于情绪的词语在她的脑海里跳跃,朱静汶挑挑拣拣,最后捞起的是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