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朱静汶从何向荣的办公室出来,经过骆芷珊身边的时候,抛下一句:“何哥让你进去。”
骆芷珊咬紧牙关,低咒了一声,才起身往何向荣的办公室走去。
朱静汶还是将真相告诉何向荣了,她客观地陈述事情,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何向荣神情凝重,说了一句:“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先出去,把芷珊叫进来吧。”
“好。”
朱静汶盯着何向荣的办公室,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她却能想象到里面的场景。
骆芷珊“诚恳”道歉,而何向荣大概会宽容地说“下次不要再犯了”。毕竟何向荣跟骆芷珊的关系不错,毕竟这件错误也不算特别严重。朱静汶想,应该不会落到将骆芷珊添进裁员名单上这么严重的地步。
这是她刚刚在楼梯间里,考虑得最久的一件事情。
她和骆芷珊是做不成朋友了,可是她知道骆芷珊说的都是真的。今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公司在考虑裁员;骆芷珊在公司工作五六年,年过三十还有两个孩子,再找工作确实不容易,负担也很重……朱静汶讨厌骆芷珊,却并不恨她,人都是自私的,她早就认清这一点了。
她也不想骆芷珊因为这件事,落到离职的下场。所以她跟何向荣坦白真相的时候,每讲两句都会添一句“当然,我也有责任”。
这是真相,也是朱静汶对骆芷珊仅存的善良了。
到了下班时间,朱静汶一秒也不想待在公司了,她背起包,边打卡边离开公司。
走到大厦外的时候,骆芷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朱静汶!”
朱静汶转过身去,平静地问:“怎么了?”
“你居然真的这么做了……我对你的歉意丝毫不剩了。”
“挺好的。我也不会为说出真相而感到抱歉。”
“朱静汶,我跟你彻底反目成仇了。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想要的是公道,不想要的是背后插刀的朋友。所以,这应该算是我想要的结果吧。”
骆芷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了。
朱静汶看了眼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我就回家了。”
骆芷珊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公司大厦。
朱静汶转身离开,她们走往不同的方向,物理意义上和精神意义上都是。朱静汶还是有些难过,从今天开始,她在这家公司,就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但她想,她应该也不会待很久了。
到二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朱静汶给自己订了个草莓丝绒蛋糕,下班之后,她去蛋糕店取走蛋糕,然后回到家中,正准备给自己做一顿生日豪华晚饭的时候。黄珠盈打来了电话。
“喂,妈妈。”朱静汶以为黄珠盈是来给自己说生日快乐的,因此声音都染上了笑意。
黄珠盈的话却让朱静汶喜色凝固:“静汶,你现在在哪呢?下班了没有?赶紧来市医院一趟,你外公摔跤了……”
“哐当”一声,锅勺跌在地上。朱静汶问清楚了医院信息,然后匆匆忙忙地换上刚刚才脱下的鞋,抓起包就冲出了家门。
朱静汶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亮着灯,黄珠盈和朱高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茫然四顾。
“外公怎么样了?”朱静汶来到父母面前,焦急地问。
黄珠盈比打电话的时候冷静多了,她说:“他非要去骑自行车,骑回家的路上要拐弯,有个小孩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你外公为了不撞到小孩紧急刹车,结果摔了一大跤。把腿摔骨折了,现在在里面做手术。”
“他都快八十岁了,身体又不算特别硬朗,你们怎么能让他骑自行车?”朱静汶知道这不能怪父母,可她需要一个情感宣泄口,所以责怪的话语还是说出口了。
朱高凌连忙说:“是你外公非要骑,说在乡下的时候骑习惯了,一天不骑自行车就会浑身不舒服。我跟你妈都说城市路况复杂,是不一样的,可是你外公说不听。没办法,我只好骑着车跟在他后面,想着这样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结果还是出事了……”
外公从乡下来城里探望女儿一家,打算在黄珠盈家中住一个星期,没想到这才第二天,就要进医院动刀子了。
朱静汶神色担忧:“摔得很严重吗?外公进去多久了?”
黄珠盈说:“不算特别严重,医生说做手术就好了。今天早上摔的,你外公进手术室前,我们才给你打电话了。因为外公知道你在工作,不想打扰你,非让我们等你下班了才能打电话……”
傻外公。
朱静汶没再问什么,她坐在了父母的身边,等待外公平安出来。
她回忆跟外公在一起的时光,回忆却都在小时候。最近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朱静汶很少能与外公见面,尤其是这两年来,她与外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时间相处几日。现在坐在手术室外,她甚至想不起来外公现在的模样。
但朱静汶对外公的感情很深。
外公是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户口本上写着“文盲”二字。朱静汶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词的时候,还很好奇地问外公:“外公,你为什么是文盲啊?”
外公笑眯眯地说:“因为外公没有念过书啊。”
小小的朱静汶很羡慕,她说:“我也不想念书,外公你没有念过书,可以帮我去念书吗?”
“傻孩子,没有人可以帮别人念书,就好像没有人能帮别人完成他的人生一样。书,你得自己念,人生的路,你也得自己走。”
那时候的朱静汶还不怎么懂事,她只听得懂“没人可以帮别人念书”那句,她觉得很难过,这就意味着她还是得自己写作业了,她讨厌写作业。
她喜欢跟着外公,去农田里玩。
她还小,干不了什么活,外公搬一张凳子给她,让她坐在上面看自己干活。
外公总是弯着背插秧,以至于站着的时候也是驼背的。外公每天都要干很多活,他说:“等一个季度,汶汶就可以吃上外公亲手种的菜了。”
“外公种的菜,跟市场上卖的有什么区别?”朱静汶觉得,这些菜长得都一样,应该是没有区别的。
“外公种的菜,比市场上卖的菜好吃多了。”
“真的吗?”
“真的啊,外公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所以外公永远不会骗汶汶,外公会说话算话是吗?”朱静汶起了点狡猾的小心思。
“那当然。”
“如果我在期中考试里拿到了全班前五名,外公可以给我买游戏机吗?”
朱静汶所说的游戏机,是那种比诺基亚大三倍,可以玩十几款单机按键游戏的东西。朱静汶想要游戏机很久了,可黄珠盈不愿意花钱给她买,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用,而朱高凌的钱都在黄珠盈那里,父亲比自己还穷,问他大概是没有用的。
外公刮了刮朱静汶的小鼻子,说:“外公不用你考前五名,现在就带你去商场买。”
朱静汶欣喜至极,外公粗糙但温暖的手牵着她,来到了商场,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朱静汶想要的游戏机。拿到游戏机的那一刻,朱静汶觉得外公就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那个时候朱静汶只知道自己喜欢外公,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外公,长大后的她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外公对她的爱完全没有条件,比父母对她的爱还纯粹。
外公似乎丝毫不在意朱静汶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想让朱静汶快乐。纵容她也好,与她一起瞒着黄珠盈做“坏事”也好,外公都心甘情愿。
朱静汶长到十岁的时候,再也没有向外公开口要过什么东西。因为她懂得观察了,她看见外公磨损的裤脚,看见他穿的满是泥泞和污垢的破鞋,看见他的餐桌上永远不会有剩饭剩菜。朱静汶终于知道,原来外公也是一个很节俭的人,黄珠盈的节俭应该也是从外公身上学来的。朱静汶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也不能摊开双手向外公要东西了,外公爱她,她也要爱外公。
在朱静汶出生之前,外婆就去世了,所以她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样子的。外公会跟她说,外婆长得很好看,是很勤奋、很踏实的女人。朱静汶问:“那是外婆好看一些,还是我好看一些?”
外公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盛满了朱静汶看不懂的东西。她想,还是不要问了。
外公不会重男轻女,弟弟朱敬峰出世之后,外公也不会将心偏到他的身上,重此薄彼。外公那么好,可一定不能有事。
朱静汶盯着手术室的灯,仿佛那是菩萨的眼睛,她在向“它”乞求怜悯。
她知道外公不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骨折会很疼,疼痛对于上年纪的老人来说似乎尤为难受,她不想让外公那么难受,如果可以,她希望骨折的是自己。
灯灭了,朱静汶等人连忙迎上去,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病人需要住院观察。
朱静汶请了两天的假来照顾外公,请假的过程有些坎坷,何向荣一直在说最近有活动很忙,让她只请一天假,可以等活动过去了再孝顺外公。
但朱静汶的态度很强硬,她知道什么才是更重要的,无论何向荣怎么说,她都不肯退步,她也不在乎何向荣对自己的好感度了。最后,何向荣还是批了她的假。
外公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他的身体被困住了,于是灵魂向往着自由。他想听故事,朱静汶就坐在凳子上,给他念《平凡的世界》。
“……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湎于自己的不幸。即使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朱静汶念着念着,声音就低下去了,平凡的世界太过平凡,正如她的世界那样,高兴伴随着困惑,泪水与笑容如影随形。
外公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朱静汶起身,稍稍拉上了一旁的窗帘,将阳光阻隔在外。
外公老了,又病了,整个人都没什么活力,他总是在睡觉,清醒过来的时候,朱静汶就陪他说话。
“把我的自行车放好。等我的脚好了,我还是要去骑自行车。”外公像个任性的孩子,向朱静汶提要求。
朱静汶努了努嘴:“你的自行车不归我管,已经被妈妈藏起来了。”
外公说:“你帮我把自行车偷出来。”
“不行,你不能再摔了。”
“我不会摔的,上次是意外。”
“你怎么知道意外不会再次发生呢?”
“我都这个岁数了,早就看透了,意外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你们把我困在家里,我不高兴,我就想出去。”
“你可以走路出去,或者去坐公交,搭地铁,我可以陪着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骑自行车?”
“那不一样,如果我还能跑,那我就跑起来。可我跑不动了,我就想骑自行车,那会让我觉得很自由。”
车轮飞快地转动,带着人不断前进,仿佛心灵也变得轻盈了,瞬间让外公忘记了自己的苍老。
朱静汶不是不明白,可是她害怕。
“外公,我不想让你有事。我想你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隔代的亲人里,她就只剩下外公可以依靠了,外婆早已离世,而爷爷奶奶让她生厌。
“傻孩子。外公能活多少岁,不是外公可以决定的。”
“我不管。”朱静汶好像变回了那个在外公面前无比骄纵的小女孩,“汶汶就想让外公长命百岁,外公说过的,会努力满足我的一切心愿。难道你要食言吗?”
“这不是食言。汶汶都长这么大了,应该要明白,有些事情,哪怕你再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的……”
“那就双倍努力,加倍努力,多倍努力,n倍努力。”
“傻孩子……”
外公的叹息像是枯黄的叶子,落在了灰扑扑的地上,被风刮到了一旁,又被环卫工人用扫把扫走。无用的东西,就会落入垃圾桶中。
傻孩子。
朱静汶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才看见桌上的蛋糕盒子。二十六岁的生日,就这么悄然度过了,父母在工作的地点与医院之间来回忙碌,遗忘了她的生日,只有好友祝她生日快乐,可是她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来到桌边,盘腿坐在地毯上,还没打开蛋糕盒子,就看见了桌上全是蚂蚁。她知道,这个蛋糕的归宿同样是垃圾桶,可她不知道在执着什么,还是打开了盒子。
蛋糕边缘已经变成了绿色,上方布满了绒毛状的各色斑点,蚂蚁爬在上面开狂欢盛宴。“二十六岁生日快乐”那几个字已经彻底融化,不知道落入了多少蚂蚁的口中。
头皮一阵发麻的时候,朱静汶才想起来自己有密集恐惧症。她将盒子盖上,开了一个新的垃圾袋,将蛋糕盒子整个扔进去。桌上还有不少蚂蚁,朱静汶心里说了一声抱歉,然后用抹布将蚂蚁都擦走,最后抹布也被摔进了垃圾袋中。
朱静汶将垃圾袋捆好,走到楼下,将垃圾袋扔进公用垃圾桶里。
地上还是湿的,刚刚下过雨,铅灰色的乌云罩着这座城市的天空,明明是夏季的午后,却显得阴冷且晦暗。
“叮咚”。
手机一响,是何向荣给她发来的消息,说她的手上堆积了不少工作,让她明天早点去上班。
朱静汶呼出了一口气,想把手机也扔进垃圾桶,或者干脆,自己也爬进垃圾桶里,等待着“被清理”或者“回收利用”的命运。
可她只是回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