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陶婉(二)
圆子街并不是京里最繁华的街道,却是最热闹的地方。因街面宽阔,经常有些杂耍艺人在此开场子表演拿手绝活,挣些小钱糊口。他们大多数都是些穷人,没有土地,租住在街边最廉价的小店里,因为要以此为生,所以其精湛的技艺常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一些闲杂人等都很喜欢来这条街上闲逛,偶尔也会有富贵公子提笼架鸟穿梭而过。不知不觉间,我也成了闲杂人,每次出门我便都会先转到这儿瞧上一瞧。
记得那个早晨的阳光很好,天是水洗一样的蓝。有少年窄腰阔背,高挽袖管,手握一柄弯刀在圆子街当街卖艺。弯刀被他舞得气势磅礴虎虎生风,一套刀法演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稳稳站在当地。
大家鼓起掌来,有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往放在地下的一只撇口陶罐里扔钱。那少年躬身道谢,又从身旁一个竹架子上抽出一把宝剑舞动起来。剑似匹练,少年翻飞腾跃,指东打西,越舞越快,到后来已分不清哪是剑哪是人,看到的只是一团白光在旋转。
我看呆了眼睛,情不自禁叫了声好,叫完才发现别人都在屏息静气地观瞧,因此我这声叫喊显得十分尖利与突兀,我偷眼看看,还好并没人在意。
直到那少年如一只大鸟翩翩落地,众人才轰然叫起好来。当时大耘民风淳朴,这种场面又很难见到,于是这次投钱的比刚才多了很多。少年好像往我站立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弯腰去拿地上那只钱罐子。我就在那个空当急忙向里面丢了一锭银子,想趁他不注意走开。
要转身的刹那,忽见那少年的一只手分花拂柳般在纷纷下落的钱币中捉住了我给的那块银子,然后直起身走到我面前来。
“这位小兄弟,实在抱歉,您这赏钱打得太重了。刚才的剑法您若看的上眼,给个一二钱便可;若瞧不上,不给也没关系。这银子我却不能要。”说完便将银子递到我面前来。
这是什么意思,钱还烧手了?
其实我不过半年前才在大哥的掩护帮助下偷偷跑出来玩儿,算起来拢共也就三四次。而每次出来时也总是头梳矮髻身着罗袍,完全一副大耘普通男子打扮。又因我身量高挑,别人若不细看,我自认为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其实我不是不能以女子身份出来逛街,但若那样出来,身边就会跟着几个丫鬟仆妇,很不自由。而我现在这样一副打扮溜出来,就可以随心所欲玩个痛快了。
除了玩的高兴,这样做主要还是因为怕被母亲发觉。其他人也还罢了,但母亲是传统女子,若让她知道我竟然连个丫鬟也不带,独个儿在外到处游荡,非把她气坏了不可。所以我一直相当小心,直到这件事之前,一切都还是顺顺当当的。
可能就因为太顺利了,我才越来越大胆。现在居然挤在一群陌生男子中间看热闹忘了时辰,刚才还大声尖叫了一声。
阳光下,那块银锭光芒耀眼,却比不上此时的众目睽睽。偏偏我身上的零碎小钱刚刚不巧买了两只木头小鱼用光了,再说那银子对我来说也没多少,我觉得他的武艺很值这块银子,我既然看了,就应付钱。
但我不敢和他解释这么多,怕说多了让别人听出我是女声。我看着少年手里的银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觉得自己遇上了平生最大的麻烦事。
最后我冲少年摇摇头,转身便走。
他在我后面又喊了句小兄弟,我没理,一出人群赶紧上马疾奔。身后隐约有议论说这是谁家童子生得这样俊俏白净。
穿街过巷,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我松口气,缓辔慢行,决定再也不去圆子街了。可没走几步,背后的一声招呼差点儿吓飞了我的三魂六魄:“前面那位姑娘,请等一等……”
天哪,这是刚才那少年的声音,他追上来了,还管我叫姑娘——这条巷子的尽头现在就我一个人。
怎么办,被识破了。圆子街鱼龙混杂,若他是歹人,现在我便已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了。
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觉得再装下去已没什么意义,于是决定先发制人。
拨转马头,我面对他黝黑的脸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大声喝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别以为你看出我的身份我就怕你了,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既然敢独自出来闯荡,便什么都不怕!”
现在想来这话是多么外强中干和好笑,可当时却觉得这么说很能唬人。
果然他听了笑起来,轻轻摇头道:“姑娘别误会,在下没有歹意,我只是来还这块银子的。”说着摊开手掌向我举了举,上面躺着我刚才给的那块银子。
“你一个堂堂男儿,怎么为了一小块碎银子纠缠不休?”我生气问道,心里却暗松一口气。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卖艺有卖艺的规矩。”他仰头看着我解释道,“虽说这是姑娘自愿给的,但今天我若收下这锭银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人因此而找我麻烦;倒不是说我怕那些麻烦,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条街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所以这银子我坚决不能收。不过还是要多谢姑娘的厚赏。”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心想你是龙么?再说能有什么麻烦?我觉得他是在找借口,但我也不想戳穿他,只想尽快脱身。
于是我如实对他道:“这可难办了。我家祖上有训,凡给出去的钱,绝无再收回的道理,何况这也是你该得的,所以银子我也是绝不能收回的。”
他听了,低头将掌心的银子握来握去,虽不再说要给回我,却也不肯就此收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为难地道:“实话跟姑娘说吧,那条街现由一个姓严的老大管着,这个人若知道我得了这块银子,以后或许就会增加我的市金——他对别人干过这种事,那里他一手遮天,他说多少便多少。而我却不可能每天都得这么多银子……今天这事他早晚会知道的……”
“还有这种规矩?”我有些讶异,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别人偶尔多得了几个钱,那个什么严老大就要提高他的市金?还有王法没有了?
抬头看看天,太阳已快当头,午饭之前我必须赶回家去,否则母亲定会起疑。我看着他,隐隐有些头疼起来。
“这样吧,”我叹口气,试着和他商量,“这银子你先收着,算我暂押在你这儿的。既然你一直在那条街卖艺,那我天天去看,但不再付钱给你,几个月后这小块银子总也花完了吧?这样纵使有人来问你也有了说法,同时我也没违了祖训,岂不两全其美?若是如此还有人找你麻烦,那时再说不迟。”
他想了想,勉强点头道:“这倒可以试试,到时看看情况再说也行……”说着又有些犹豫,“不过……姑娘可以天天出来的?”
“我只可以保证在这个月里天天出来,这个月过后可就说不定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有个小弟,生来怕热,父母亲正准备明天带他去乡下田庄避暑一个月。本来每年这个时候我也会跟着去玩,但今年因骑术终于熟练,我便想趁机留在京里逛逛。
再次调转马头,我打马便行。他在后面忙道:“在下周青牧,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这个你却不必知道。”我打断他,“总之明儿早上还是那个时辰,我会准时出现在圆子街。”
没想到给钱也能给出这么大个麻烦。我憋着一肚子气,两腿狠磕一下马鞍,黄膘马越跑越快起来。